云厚无星，屋内烛火明亮，照出惬然暖意。
听门两声轻响，陈堂雪扭头看去，只见莫沉站在门口。两人一对视，皆有些不能明言的拘束。
片晌，莫沉道：“晚上有什么事，就让如忌来喊我们。”
陈堂雪点点头，“好。”
莫沉微一颔首，转身走了。
擦完湿发，陈堂雪瞥见手背红痕，想了想，还是走到水盆前——因怕被人再动手脚，整个南溯都找不到一块子。
平静无痕的水面，映出一张瘦削的脸。虽不大清楚，仍能看到一片淡红痕迹。不光右脸，两耳下方也有，顺着下颚连到脖颈和锁骨。别说普通人，他自己都不由心惊。
从手背情况来看，这些烧痕乍看之下有点像胎记。但凑近细瞧，便感觉是什么红色的液体注入到他体内，占据了原本的皮肉，渗透蔓延又凝固。是有些像席如忌曾形容的芦苇，但也绝谈不上顺眼……
他真的要用这张脸去见盛璟吗？
烦，好烦。
胸口躁动着莫名而来的一股气，右手食指也传来刺痛，可除了烧痕，什么伤口都没见到。
陈堂雪扯了中衣，刚伸出两臂，便发现了不同。这些红痕虽遍布地没有规律，但右手明显少很多。卷起裤腿，果然，左腿的情况也是如此。
胸腹的情况不必说，可谓全身最惨，但是——陈堂雪试着扭过头，只见那些烧痕像藤蔓一样，盘踞在后肩和后腰的位置，而中间的脊骨附近，似乎分毫没被侵袭。
“干什么呢。”席如忌从暗门后的浴房出来，见状道：“点着火盆就敢放肆了？”
“不是。”陈堂雪道：“席二哥，你帮我看看，我背上是不是比较干净？”
席如忌吸了口气，“确实。你先把衣服穿上，让我想想。”
不知他要想什么，陈堂雪穿好衣服，静静等着。
饮下一杯水后，席如忌道：“锻骨除了强筋健骨、回养灵力，对念骨也有威慑。不过晚奉那东西原身是湖，最后又化成了沙，也怕你这三根骨头倒是奇了。若不是你少了护心血，又用了锁身咒，想必心肺一带的情况也会好些。”
“所以，即使我死了，它也拿不到这具身体……”
“呸呸呸，说什么呢！”席如忌嫌弃道：“好不容易没事了，别说这些晦气话。等等，你意思是，它千方百计设法害你，是为了抢、抢你肉身？”
陈堂雪出着神，点头道：“应该是。毕竟，我们都想成人。”
席如忌笑道：“想什么呢？你跟它算什么‘我们’。”笑罢又叹口气，“可惜国符不好请，不然给你防身倒好。怎么了，这幅神色？”
他心下紧张，把住陈堂雪一脉。确认无碍才松口气，温声道：“别想了，不用怕。事情不是都结束了吗？好好收神，把身体养好才最要紧，休息吧。”
“席二哥——”陈堂雪略微惊惶地抓住他，哑然片晌，松手道：“没什么。”
席如忌牵着嘴角，看他道：“没有‘没什么’，我在这儿，有事说事。”
陈堂雪涩然笑道：“我在想，我应该没那么倒霉吧？不可能所有的麻烦，都让我一个人摊上对不对？”
“当然了。不会的，不可能的。”席如忌见他都有些发抖，忙将人塞进被子。
五层厚软的被子，忽然有点重到窒息。
从那天的情况来看，以天宫的实力，想除掉千朝简直轻而易举。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动手，恐怕就是为的一石二鸟。而这样一片未能成人的死湖，身后没人相助，真的能做这么多事吗？
心慌间，他忽然又想起，他和千朝在那些念骨的口中，都是“使者”。谁的使者？其上必然还有大人物。
如果不是巧合，师父当真就是——只想到这儿，陈堂雪就觉胸口重到喘不过气，心酸到疼了眼眶和鼻子，一片金星乱闪。这世间任何人，包括盛齐、包括封辞，他都曾有过怀疑，只有这个人没有。
闻生名教他的，远远不止符道术法。那段长久低迷的时光，若不是遇到对自己那么温柔鼓励的师父，也许他早丢掉了一些东西，今天就会是另一幅样子。所以，不可能的吧？
见人似是要哭，脉象却没事，席如忌温声道：“怎么了小陈？哪儿不舒服吗？我去喊莫前辈过来。”
陈堂雪全没听到。因为，他忽然又想到了另一件事：
他是盛澜子民，当然希望盛澜繁荣昌盛，绵延不绝。可一个国家真的能荣耀千年之久吗？当然有这个可能，但晚奉也是如此，朝明也差点如此。可除了国运，会不会也有镇压铜门的使命加持么？倘若毁掉铜门，永绝后患，盛澜还能存在多久？
这些事或许轮不到他考虑，但心绪纷拥四起，难以遏制。一边思索，一边否认，但最难割舍的，还是铜门之主的猜测。
如果师父真的是有意接近他，为的就是推开铜门，何必教导那么多？两人朝夕相处了一年，他不可能不知道，哪怕对自己只有那时的一半好，就足以赢得他的信任了……
“小忘。”盛齐刚赶回南溯，就见席如忌在门口匆匆呼喊，奔至床前，坐下道：“哪儿不舒服吗？”
陈堂雪回过神，猛然抓住他道：“外面情况还好吗？没出什么事吧？”
众人见他张口就问这个，皆有些愣然。盛齐握着他两手拍了拍，温声道：“好的很，什么事都没有。怎么了？”
“没。”陈堂雪看着舅舅，认真到恳求，道：“这几天，如果外面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告诉我，我想知道。”
“好。”盛齐道：“你好好休息，到时让景行用传音铃联系我，让他转告。”
封辞正要答应，陈堂雪却立时拒绝了，“不！”
他来不及去看封辞什么表情，只急道：“我知道你很忙，但传送阵很快，哪怕只有一会会儿，让我自己去找你好不好？”
如果铜门真的现身，天下必将大乱。而先麻烦缠身的，必是盛澜，自然首当其冲的就是盛齐。如果真的是师父，哪怕他什么都阻止不了，至少不能让舅舅白白送死。
他现在没有灵力，想开传送阵必须别人帮忙，若不得到盛齐同意，就出不了南溯。显然其他人也深知这点，默默扫视着二人。
“小忘，我可以答应你。”盛齐扶住他肩膀轻轻拍了两下，稳住道：“但是，未雨绸缪固然重要，可想的太过长远，是过不好当下的。不管什么事、什么人，哪怕无法阻止也不用怕。最值得的人生，就是过好每一天，快快乐乐的，尽力就好。”
陈堂雪知道他以为自己怕的是藏天洞，但慢慢也冷静下来。
在下午和封辞说话时，他其实已经做好了事情未完待续的心理准备，之所以一瞬几近崩溃，更多是人的原因。既怕师父对自己是利用，又怕是自己误会了，再担心盛齐受到伤害……
不管如何，既然事情还未发生，自己吓自己总归太蠢了。若累得这些人也精神紧绷，就更一言难尽了。
尽人事听天命，这个“天命”，在天不在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