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客栈，封辞径直背人上了二楼。阿良一直等在楼梯口，一见他，整个人都绷了起来。待陈堂雪脚落地，才指着对面小声道：“那，那边，还有一间房。”
封辞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敷衍道：“不必了。”
陈堂雪解下斗篷，阿良一见他脖上红痕，眸中闪动。见人摇头伸手，忙接过衣服到门外抖了抖，再挂到架子上。
明寻从隔壁拎来药箱，手里还挂着一件崭新红衣，递去道：“这位公子，你也淋了不少雨，不如先去换身衣服，总也舒服些。”
封辞微昂着头，从上睨道：“我们素不相识，衣服恐怕不合身吧？”
明寻微微一笑，“阁下肩宽腿长，乃是最标准的身型，不会有不合适的衣服。”
闻言，封辞哈哈笑了两声，伸手把衣服接了过来。走到陈堂雪跟前，抖开比身道：“你觉得如何？”
不管袖长还是腰身，都如明寻所说，十分合身。他自知封辞问的不是这个，只是这衣上玄机，光看恐怕看不出来。
“不说话。”封辞说着就把衣服丢到桌上，掸了掸手，道：“看来你好像不是很喜欢这身衣服。”
见状，明寻仍旧微笑道：“穿着湿衣服的是阁下自己，这时不用屈尊问别人吧？”
“当然要问了。”封辞靠着陈堂雪椅子，环臂道：“要是你喜欢的人点名哪件衣服不好看，你还会穿吗？”
阿良瞪大了眼睛。陈堂雪知他是故意为之，匆匆道：“不要胡说。我不懂这些，看你自己。”
事已至此，他绝不信明寻是单纯为了阿良才寻过来。既派人试探封辞，必然会猜测他跟在自己身边的原因。而这原因，当然越扑朔迷离越好。
明寻也识破这个玩笑，声音如常道：“对门无人，请。”
封辞却半点不动，疑惑道：“不该二位走吗？”他一手已解了一半腰带，似是要在这屋里换。
察觉到两股视线，陈堂雪一抬眸，只见明寻和阿良都看着他。走是不能走，但总要说点什么。刚要起身，封辞就压下他道：“他们是外人你又不是，干什么走？”
陈堂雪微叹口气，伸手抓过桌上衣服，和那二人道：“你们先出去吧，一会儿就好。”
待人出门，陈堂雪细细观察起这衣服。据他所知，山道有种压了符咒、浸过药水的锁妖衣。伸手一揉，这衣服似是察觉到人的温度，慢慢变厚些许，再摩挲时，已经感觉不到指尖。
不是布料发生了变化，而是一股能量涌动开来。
衣服自然是要上身才能更好感觉，他想想还是把外衣解了。封辞本在门口听声，见状大步走来，一把抢过衣服，直接穿上了身。掸去褶皱，拉齐袖子，耸肩道：“不怎么样。”
他虽如此说，陈堂雪却提起了一颗心。因为就在这衣服上身的瞬间，他便恢复了真容，脸色也白了不少。
明寻应当听过面具妖的传闻，这锁妖衣想必极厉害——既是历劫，那便非仙非神，纵不是妖，对付妖的法子或也有用。他带着鹿灵血和封辞相处甚久，必有影响，头疼昏迷应当就是鹿角破生所致。取回这道血，便能褪去本不会显露的真身……
见人目光担忧，封辞正要开口，门却“咚咚”两声响。随即，阿良小声道：“好了吗？”
“真烦。”封辞边说边开了门，两人一对上，阿良旋即躲了一步，忍不住惊诧道：“你，你的脸？！”
明寻嫌弃地啧了一声，拉着他进了屋，似乎对封辞换了张脸并不意外。倒是在看见陈堂雪时微微蹙眉，抬着下巴提醒道：“你衣服。”
陈堂雪懵了一瞬，这才想起自己外衣还敞着，忙寻衣带重新系好。不过也好，这样明寻便会以为他也曾穿过这衣服，若上面有毒，必然会给解药。
“外面雨还没停，我帮你看看伤口。”明寻顿了顿，又转头道：“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这可是个秘密。”封辞微微一笑，靠上身后橱柜，并指点了点脸，看向陈堂雪道：“不如，就先叫这张脸的主人的名字吧。”
这身红衣穿在他身上颇显张扬，举止肆意轻佻完全盖住了从前的恭谨有礼。此时，原本苍白地脸上慢慢氲开血色，唇色也慢慢染红，再衬着明明如星的一双漆亮眼眸，整个人就像正在盛放的妖花，颜色愈浓、生命愈旺。
唇角微翘，笑意远不入眼，道：“衣服不错。”
明寻脸色微变，不再像刚进门时那么自如。片晌，掩下紧张，不咸不淡地道：“那就好。”说罢，搬了张凳子，架起陈堂雪右腿。
膝盖上扭曲狰狞的深红伤疤，像正在降温中的一截烙条。明寻眉结微深，边翻着药箱，边道：“阿良，去楼下要壶龙井来。”
阿良连连点头，“好。”说罢便小跑出去。
明寻顿了顿，再抬头道：“时间不早了，封公子若闲着无事能去点桌菜吗？多些清淡营养的，给他吃。”
“好。”封辞答应得很爽快，却在路过陈堂雪时，负手微微俯身，道：“你欠我的，应该又多一笔了？”
陈堂雪看了他一眼，小声道：“好，你算上。”
走时，封辞没关门，明寻起身关上了。坐下道：“即便这样你也愿意忍？要是再深一点，你这条腿都救不回来！”
陈堂雪闷了闷，还是简单解释道：“我没法用灵力。”
闻言，明寻无语道：“那今日中午他不在，你为什么不跟我们走？”
听起来，明寻当真不知这伤是何人所为。要么是他级别不够，接触不到更核心的消息；要么那东西并不是东明，和朝明并非一党。
“你当我没逃过？他总能找到，我能怎么办。”
见人阖眼靠向椅背，明寻忽道：“等等。你脖子这怎么了？”
陈堂雪脖间红痕无法遮掩，他自然早就看到了。此时说的，是扒开肩颈衣服后，红痕中的一处咬痕。
陈堂雪旋即抓住他手腕，扯开道：“我说过，当没遇到的好。”
明寻却也擒住他手，翻腕看道：“这也是他干的？”
陈堂雪左手腕上，赫然也是一个咬痕，能看出是出自一人之口。明寻摸了他片刻脉搏，正要再问，门忽被扣响。是阿良回来了。
一见那茶壶还在冒烟，明寻登时不快道：“什么事都要我教你吗？这么烫的茶怎么用，是能喝还是能直接往腿上倒？”
阿良面上一红，忙弓腰道：“对，对不起！我马上，马上凉。”
“你这么凶干什么？”陈堂雪蹙眉抽回手，冷声道：“客栈现煮的茶当然是烫的，不然等着被客人投诉吗？等他放温了再端上来，到时你又该嫌他动作慢了？”
“我何时……”明寻凝噎片晌，不和他辩。也不要阿良温茶了，自己取了两个杯子，来回倒着茶。
阿良抓着衣服，摇头嗫嚅道：“没，没有。是我自己没，考虑周到。”
“别都揽到自己头上。”陈堂雪转过头，皱眉道：“不是自己的错不要认。对了，你帮我跟楼下那个哥哥说一声，让他点一碗青葱虾仁粥。多谢。”
“好，好的。”阿良点点头，快步出去，又小心把门合上，没出一点声音。
见状，陈堂雪心中暗松口气。阿良不会撒谎，看来封辞当真在一楼点菜，没有出事。
明寻笑了笑，“你分明还是从前那个样子。”
这话的意思可谓复杂。陈堂雪顿了顿，沉声道：“谢谢你给我上药。客栈的钱我会让他给你，吃完饭大家就散了吧。”他已经拒绝了几次，如果明寻再不说个理由出来，就实在奇怪了。
“你还是要跟着他？”
又避重就轻绕到人身上了。陈堂雪笃声道：“是。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只是不明白。”明寻把温好的龙井倒在布上，盖住伤口道：“你好好的为什么要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陈堂雪松开两臂，就着腿上漫开的温热舒了口气，“因为想活下去。不仅如此，我还要自由、尽兴地活着。不用为谁退步，更不再受制于人。”
明寻揭开布，又从碗中舀出四五片茶叶，喃喃念着什么，那些湿茶叶便自己碎了。将这些碎茶叶敷在膝上，重新用布盖住。最后，不大认可地道：“跟着他就可以自由尽兴？对你的态度全看心情，赚的那点钱也要拿走，他把你当什么？”
陈堂雪听的烦躁，垂眸不耐道：“说了和你没关系。”
明寻忽抓向他肩头。陈堂雪挥手格开，扯住松垮的衣服，恼道：“你干什么？”
“你是不是给了他一道血？”
闻言，陈堂雪呼吸一滞。藏天洞的阵法，就算修士也不可能破。就算东明真是传煞使，也难以做到。难道他背后的靠山，竟能和藏天洞匹敌？警惕道：“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明寻看着他无语又好笑，更气道：“我是真不知道，一个驭符境的修士居然这么草率，这么好骗！你想自由，那打算一辈子跟着他吗？”
“当然不。”陈堂雪给了一个最合理的回答。
明寻却道：“那恐怕由不得你。”
陈堂雪咯噔一声，却不是怕，追问道：“什么意思？”这件事的秘密，藏天洞估计不会告诉他。
见人靠近低语，确是疑惑。明寻叹了口气，道：“你胸口是不是也有伤？”
“是。”陈堂雪按住心口，“怎么了？”
“先让我检查完，我才能确定。”明寻脸色肃然，不再多言。
“吃饭了。”封辞踹开屋门，端着碗怪道：“我记得我走的时候门还开着，怎么还拉屏风了？”
他脚步奇快，绕去一看，沉脸道：“你们在干什么？”
陈堂雪忙披上衣服，明寻则道：“看不出来吗？在处理伤口。”
“明大夫当我傻？”封辞把粥放到人手里，折了屏风坐下道：“先吃饭。有些事既然答应了，想反悔没那么容易。”
他意有所指，明寻只是确认了伤口，还没来得及检查，闻言默然不语。陈堂雪端着碗，看道：“阿良呢？”
封辞似乎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哦了一声随意道：“一会儿来。”
碗里粥葱色翠绿，米粥粘糯，虾肉软而不烂，除此外还有丰富的配料。咸香适口，开胃又暖身。
明寻见他吃得专心，靠着椅背默舒了口气。他曾怕陈堂雪身旁的不是妖而是人，此时却盼望如此。多跟来一人还好解决，若真如他所想，事情才真麻烦了……
“咳咳。”陈堂雪忽放下碗。
明寻扭头无语道：“你怎么活这么大的，喝粥还能呛着？”
陈堂雪没搭理他。捂着额头，看向封辞，“走，立刻！”
闻言，明寻旋即上手拉住，警惕道：“怎么了？”
“怎么了？”陈堂雪怒目而视，“你用阿良引我过来，再举报给九莲台是不是？”
正在这时，阿良匆匆进来道：“明大夫，街上有人在清场！”他手里虽端着盘子，但上面的菜已经东倒西歪，如大厦将倾。
“不是我。”明寻脸色一变，急声道：“如果你们不想被抓，那就跟我走。”他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白色晶簇，似要绘传送阵。
他一个眼神，阿良就丢下菜碟，跑了过来。明寻又冲那二人道：“过来。来不及了！”
此时不光有人聚到楼下，仿佛还有什么阵法正在封闭客栈。一旦阵成，恐怕传送阵就将失效。陈堂雪抓着人，闷声道：“先跟他走。”
晶簇放出巨大的蓝色光芒。黑暗中，狂风忽上，人在急速下坠！
陈堂雪左右手分别被封辞和明寻拉着。他们三个还好，阿良却被吓着了，一直被风呛到咳嗽。
等见光明时，脚下不远就是草坡。阿良率先掉了下去，滚了四圈落地。陈堂雪放长竹竿，借力点地，又被两人架着站好。
陈堂雪站稳后，眉头却锁的更深了。
扫过明寻，又看向在此地等候的紫衣人，各种猜测齐涌心头。最后看向身边人，退了几步笑道：“很好，环环相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