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依禾这才明白,他自以为遮掩得很好,却不晓得从头到尾皇上都知道自己的存在,而他多年来能够平安无事地度过,皇帝厥功至伟。
他与皇上聊很久,皇上说出他的感激,称赞他把、伟泽教养得很好,他甚至说:“你比我成功,你养出两个懂孝悌、知本分、负责任的孙子,而朕却……”
慕依禾没接话,他心底清楚,皇帝可以嫌弃自己的孩子,外人却不能诋毁高高在上的皇子。
虽然不知为何皇上会找上门,但在皇上感叹半天后,他鼓起勇气问:“皇上,竹青的罪真的不能饶恕吗?她不过是个丫头,影响不了任何人的利益,何况做错事的人,并不是她。”
面对他的问题,皇帝半晌后才开口,“是那丫头说服朕,别逼接下东宫太子之位。她说从小到大,朕这个父亲从未为兄弟做过任何事情,至少给他们一个机会,选择他们想要的人生。”
“那丫头很会说大道理,对不?”一个从小背四书五经、《古文观止》长大的丫头,信手拈来就是一篇道理,可惜,这个能力并没有帮助她在这个时代中过得顺心遂意。
“她是个让人喜爱,情不自禁想要疼惜的丫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
“常竹青非死不可!”皇帝截下他的话,笃定说道。
“为什么?”
“朕怀疑这整件事是个策划精密的阴谋,它想陷害的不是竹青而是。”
“皇上的意思是蓉蓉丫头……不会的,她和岐瑞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交情。”
他还记得那孩子小的时候骄傲又任性,生起气来像个公主似的,对着颐指气使,心闷的时候,理都不理,但温顺起来的时候,会勾着从战场上回来的岐瑞甜甜撒娇。
她既骄蛮又可爱,既天真又无心眼,她的喜怒哀乐从不隐藏,表现出来的每一分态度都毫无造作。
“朕没猜错的话,老大、老二、老四……也许还有更多皇子,已经知道、伟泽的身世,四皇子妃曾经对竹青刑求逼供,意图将下毒之事栽赃给。这意谓着什么?”
“有人担心皇上会将太子之位给?”
他点点头。
“竹青死不死,决定了朕对的态度。如果朕仍然一心维护,下一个要遭毒手的,定然是、伟泽无疑。”
“难道竹青一死,他们就不会对兄弟俩下手?”
“竹青不死,会让他们对更加慎重,不敢贸然动手,而竹青一死,摆明朕即便对有再多的看重,也敌不过对皇贵妃的宠爱,他们会开始怀疑朕心目中的太子不是。
“如此一来,便能松懈了他们对岐瑞的戒心。朕已经失却耐心,前几年的姑息,养肥他们的胆子,连联络鞑靼这等叛国大事都敢做,这一次,朕要彻底灭了他们的心思。”
“草民明白皇帝治国的辛勤,可那丫头……终究是一条性命,皇上为此牺牲她……”慕依禾不敢批判皇帝的对错,却无法不替她发声。
“那是竹青自己选择的,她不肯留在身边,她说君无戏言,是她,逼眹亲手赐死常竹青。”
慕依禾很想痛骂竹青那个笨蛋,她就这么敢下赌注,万一她死了以后却回不去怎么办?没有人的赌运会一路好到底。
拉回心神,望着眼前失魂落魄的孙子,他叹了口气说:“岐瑞,竹青看不见了,不管你怎么欺负自己,她都已经看不见了。”
“我只想替她出一口气罢了。”
黄岐瑞拿出装银票的玉石盒子,用特制的钥匙打开,里面的银票早已经送给她的“家人”,现在里头摆的是口罩,那个他要去边关前,她用蹩脚的女红为他缝的口罩,还有一张滴满泪痕的〈伯夷列传〉,那是误以为她“失踪”时留下的笔稿,也是他从四婢手中唯一抢下的纪念。
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
外公看见它时,曾经说:竹青害怕了,她在想家,想逼她背〈伯夷列传〉的爸妈。
那时自己是怎么说的?对了,他是这样回答——竹青只有一个家,有我在的地方,才是她的家。
从小外公便经常对他说,过度自信的人容易盲目,容易忽略小细节、只看得见终点,可是那些小细节往往会造成结论改变。
如果那时候他不要过度自信,不要刻意忽略她的害怕恐惧,不要那样相信她定会入境随俗、以他为天地,是不是今天会有不同的结果?
出一口气?!慕依禾听着他的话,瞠目结舌。所以他伤害自己、折磨自己,要为竹青讨回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公道?
尽管他已当了好几十年的古代人,还是搞不通这些天生的古代人。
出一口气能够改变什么?伟泽为竹青出一口气,气得四皇子活生生把老婆肚子里的胎儿给打掉;为出一口气,把自己折腾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两兄弟为这口气与皇帝杠上,迫得皇帝心生不安……这口气到底值不值得、有没有必要性?
如果让竹青来选,她肯定宁愿他们在她坟前烧房烧车、烧电视、烧几百张大乐透彩券,也不要他们出这种损人不利己的气。
“难不成你打算这样下去?啥事都不做?”
黄岐瑞认真想了想,勉强提起精神说道:“不,有些事还是该做。”
黄岐瑞已经很久没往景和居和大夫人请安,到后来,他连表面工夫都不肯做,而他的态度决定了大夫人在王府里的地位。
大夫人是聪明的,老爷趋势,她便稳稳攥住府里的中馈,黄岐瑞对此没有置喙,是因为她不涉足红香斋、祥安楼,没踩过他的界线,他便也不想夺走她最后的权力与快乐。
他想,自己是受了竹青的影响。
她老说大夫人可怜,说时代制度造就悲剧无数,说他母亲是悲剧下的牺牲者,大夫人何尝不是?竹青同情了天底下的人,独独不同情自己,她用簪子划断与他的关系,她丢掉他,丢得狠绝。
一笔烂帐呵……不管是老王爷与大夫人,或他与竹青,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