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朝朝身体骤然一僵,瞳孔剧烈收缩,一滴泪珠,顺着面具悄无声息地滴落在男子脖颈上。
“朝朝?”
迟煜感受到怀中小姑娘身形一震,还有颈间传递过来的凉意,心中是无法言说的慌乱。
一时间,手足无措,竟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的手臂紧了紧,最后,又松了些许,广袖轻抬,抚了抚她柔软的发梢。
“别怕,为师在。”
“嗯。”
慕朝朝仰起一张小脸,望入他墨玉般的眸子。
就在前一刻,她似乎看见了三千年前。
神女河——
放眼望去是一片荒野。
天色幽暗。
少年人一袭白衣染血,步履已是不稳。
他从深山中走来,踏着一根翠竹缓缓划至河中,一座精致的青玉台入水,又在纳戒里取出高达十丈的血玉雕。
那雕像尚未完成,脸上的面具还只是大致的纹路。
于是,他不顾伤势,用为数不多的灵力御剑飞起,以手中刻刀,一下,又一下,认真又专注,就像是生怕一失手,便会弄疼那玉像一般。
“哎~”
一声轻叹从身后响起。
慕朝朝漂浮在半空之上,回头看去,就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者御剑而至。
他一甩素白的袍袖,负手于身后,声音中满是惋惜:“百里无云,你资质非凡,何必为了一个修为散尽,重伤无踪的神女,而与世人对立,非要立下这么一座雕像。”
“她现出原形后,发生那一切是必然的结果,会被围堵绞杀,是因为她非我族类,人妖殊途,是没有好结果的。”
“更何况,她欺骗世人多少岁月,明明本身并非什么神女,是妖,是神力盖世,不惧仙者法器的妖!”
“在我们修真者眼里,她曾经或许是救赎,但现在,她便是最大的威胁,她……”
老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清冽冷静的声音打断:“她不是妖,更不是威胁。”
少年人衣袍上的血迹越来越多,红白交错,宛若一朵朵严冬腊月的红梅。
“若非有她,邪神鬼祭祸乱苍生之时,便已是生灵涂炭。”
“在此之前,关于她斩妖除魔之事,皆被世人口口相传。”
“神女之名,是世人强加在她身上的,如今,为了一个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话,就要再将她推入万丈深渊。”
“如此修真界,我宁死,也无法认同,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不能以族群划分,这一次,是我们错了。”
他没有回过头来,手中动作未停,淡淡道:“我想象中的修真界,该是心怀苍生,皆行善意之举,除恶,扬善,不欺弱小,能正是非。”
“妖不是恶,魔亦非邪,心中有恶是为妖,识海生邪方为魔。”
“此时此刻,于我眼中,这偌大的修真界,漫天妖魔横生,哪还有一方净土?”
少年的手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一些:“师尊,回吧,莫要为了我,赌上整个灵云门。”
“经脉尽断,真灵溢散,我活不了多久了,只想在死前,为她做最后一件事。”
他说到这里,沉默了良久,才开口道:“不必为我担心,今日过后,这世间便再无百里无云了。”
老者闻言,身后广袖下的手死死攥紧,青筋暴起。
他咬着牙问了一句:“无云,真的值得吗?”
“值得。”
百里无云的声音很肯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曾经,有一个因身体孱弱,被人丢弃在山林之中的小孩,与狼为伍,不知人间几何。”
“后来他遇见了一个女子,她仿佛天神下凡,却也不懂人情世故,可为了让他回归人间,女子买了一堆自己也看不懂的书。”
“女子不老不死,小孩长大成人,又缓慢老去,临死之前,女子许了他一个愿望,他求的是,来生还要记得她。”
“她为我取名之时,曾特意抓了一只野兔,跑去求一位凡间的教书先生,回来骗我说,是她自己想的,就叫百里无云,无云即为晴,百里为一界,光耀大地,是为希望。”
“师尊,她不记得我了。”
少年声音有些哽咽。
殷红顺着雪色衣摆流至剑身,又于剑尖,一滴滴,在下方青玉台面成了河,散于水中。
雕像落下最后一刀,他的身形僵直不动。
“无云!”
老者悲呼一声,飞身上前抱住了少年的身体。
他死了。
死不瞑目!
也是那一刻,慕朝朝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那是一张她熟悉到,刻在灵魂里的脸,苍白无力的样子,比魔域之时更甚。
令她的心。
……狠狠揪疼!
恍惚间,脑海里似乎多了一幅幅画面。
某个偏僻的小村庄里。
十里八乡中唯一的童生,手里拿着她精心挑选的一只肥兔,开口问道:“姑娘想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大概就是……”她看向苍茫天穹,想了想:“一见他,便是百里花开,万里无云。”
慕朝朝愣住了。
随后,只感觉自己脑海中,似有什么东西要冲出禁锢,却又全部消弭。
“朝朝,随为师回去吧。”
沁凉的声音突然在她耳畔响起,语调中,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担忧。
她从迟煜怀里爬起,抬眸,看了一眼天幕之上那盏耀眼的天灯。
什么被人传颂的倾世佳话?
也不过是以悲凉收场,不可挽回的惨剧。
少年百里无云死后,于河中青玉台上火葬,在漫天滚滚烟尘里灰飞烟灭。
他真灵溢出,化为满池雪莲绽放在那个秋夜。
没有许下任何愿望。
而他的神女……
也未曾来看上一眼。
只有一节灵骨,在大浪掩护下,被一条小红蛇卷入水底。
“朝朝。”
迟煜又唤了她一声。
慕朝朝收回视线,目光望入对面之人清澈的眼眸。
她眼睛弯了弯,一把抱住他的手臂,笑吟吟地问道:“师尊,徒儿实在想不出你的愿望才没写,那你为何也没有写啊?”
“为师猜你想不到,便也未写。”
“师尊!”
“别闹,我们该回去了。”
迟煜将她有些冰凉的小手握进掌心暖着,回头看了一眼神女像,眉宇轻蹙。
想到方才慕朝朝神魂动荡,心中愈发不安。
这处神女台建立已有三千余年,从未出现过任何异事,不可使用灵力的规定,也是出自曾经灵云门一位先祖之言。
那位先祖看着弟子散灵消亡,因而,下此规定。
他看向一旁的小姑娘,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一日未用饭,不饿吗?”
慕朝朝冲着他眨了眨眼,可怜兮兮:“饿,饿死了!”
“走吧。”
“嗯。”
两人携手离开神女台,丝毫未理会那些打量过来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