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染没有拒绝,她接过酒壶,寻了两个干净的酒盏斟满。
“那这位郭都管,便是你的雇主么?”她问道。
“不是。”苏姨借着酒劲轻轻地笑了一下,记忆如泉,从连她自己都以为已经遗忘的枯井里汩汩涌出。
“……他是我在这北地接的第一单生意,是一个叫做董小丑的怨军军头雇的我。那时候郭药师可能才三十多岁,我在南京路附近的一处林子里找到了他,却不知怎的没下去手——可能是他的护卫拼了命的也想护他性命……也可能是他那野狼一样不甘心的眼神,与我一样吧。”
“我记得他被剑顶着喉咙,还敢像个野兽一样对我吼,他说——他只是想带着兄弟在这乱世里挣一条活路,又有什么错。我就想是啊……没有错。我们本质上,其实是一种人。”
“所以,你放了他一条命?”
“所以——我回去杀了那董小丑。说来也可笑,我看不惯他视人命如草芥的样子,可我一个江湖儿女,杀人的刀,又何尝不是这样呢?”苏姨说着叹了口气继续道:“郭药师趁着机会吞了他四营兵马,从此有了踏上这燕云棋局的本钱,同那些辽宋之间的大人物们周旋往还。我与他也算是彻底牵连起来。后来他寻我替他杀一些对手,开的价越来越高,我也只捡些我愿意动手的做。哦对了,其中有一个你应该认识,赵鹤寿,董小丑的旧部……”
“那个想与我喝花酒的?”李墨染微微吃了一惊,他记得那个人,一张刮骨脸。第一次来便色眯眯地盯得她浑身不自在,第二次来便大吵大闹说要喝花酒。后来再没出现过,原本以为是没在了哪个战阵上……
“是。不过,我与他也都是在谈生意的时候才见面,说起来十年间总共也见不了几次,每一次还都是在城外那个破落酒肆里……”说到这苏姨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轻笑出声,“说起来也是可笑,他堂堂一军统领,雇我杀人的时候不惜重金,自己却吝啬得连一杯好点的酒都舍不得……”
屋子里的酒太浓,被暖阁中的热气一熏,蒸腾起来,倒把李墨染也熏得有些醉了。她侧着头,看着自己身旁这个如姐如母的女人。突然想问问当年的她是如何带着当年还不到十岁的自己躲过桂清阁漫长追杀,又将自己在这燕京城中一点点养大。苏姨如今已经快四十岁了,却依稀能见到当年风华,哪怕皱纹爬上了眼角眉梢,青丝掺杂着白发,她也依然能在某一刻撩拨起乱世中男人们的心弦。
想到这,李墨染心中一动:“苏姨……可是喜欢这位都管?”
“喜欢?”苏姨睁开眼,摇晃着那半壶酒,不置可否。“倒也说不上吧……只是当年初来燕云,一个人都不认识,不想让他就那样死了而已。”
“可他喜欢你。”
“是么?又有什么关系呢?乱世里男人们的心啊,不是我们这些女人的小心思可以拴住的。”她说着将残酒一饮而尽,转过头来时候,眼神里已经没了半分醉意。“墨染,这些男人既然选择拿起了刀剑,哪一个不是心硬如铁!这吞噬人心的乱世、那些尸骨如山的战场,他们或者是被点燃了野心,或者是想试手补天,可不管怎样,既然走了进去,心软半分便是死亡。这样的时局之下,我们这些女人除了一夜露水春宵,还能指望什么呢?”
李墨染没有说话,她知道苏姨意有所指,有意无意还是在说那位谢大人的事情。
见她这个样子,苏姨也只是笑笑,继续说道:“许多年前,郭药师还年轻时,也曾劝我金盆洗手。他说等有朝一日他成了功业,便可以给我一方庇护,让我不用终日靠杀人舔血的生意过活。而今,他也已经是一方枭雄了,可眼睛里的野心一点没有褪去……也褪不下去了。刚刚说的已全是向官家讨个诰命这样的醉话。像他这样的男人,如今蛰伏在这燕云,就像是雪山里的猛虎。若是……若是真如那书生所说,北地天顷,他怕会再次将跟着自己的这些兄弟的性命压上赌桌,去谋一个天下也说不定!”
“不过这都没关系。他愿意的话,我也可以陪他玩这封侯拜将的游戏。只要他能将一队甲士放在院落中保你平安便可。”苏姨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她的伤势远远没有好,又喝了许多酒,看起来已经是撑不太住了。
“你想让他们来挡这桂清阁的人?这些北地军将又如何能是桂清阁那些秘术师们的对手?”
“不需要他们挡住秘术师。桂清阁的人一向行事隐秘,应是不想让秘法之事为外人所知。有这些甲兵在,让他们至少不至于如红叶寺一样,直接杀进来便可以了。而且除他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拜托谁了啊,墨染!更不知道谁还能护你余生。”苏姨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你不会,还想等着那位谢大人吧?”
李墨染没出声,只是又搂紧了她一点,像只猫一样在她肩上蹭了蹭,终是没有流下一滴泪。
“谢大人可能是个好人,但他身上的隐秘实在太多了,又同那桂清阁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该放手就放下吧。他当日差人给你那么多银票,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意思呢?”苏姨叹息一声,心疼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却又无法再劝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