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上的水又沸了起来,咕噜咕噜地飘散着水气,将破败的暖阁熏得热腾腾的。相隔一年重返此地,这燕京城的水云居曾经有多么的辉煌,如今便有多么破败。它的庭院已经荒芜,池塘已经干涸,花了大力气整修的园林遍布着藤蔓与杂草,李墨染同苏沐雨两个女人大理了一天方才整理出这一处暖阁栖身。
燕京城破那一日,女真纵兵劫掠,自然也没有放过这燕京有名去处。别的不说,光是那位姑娘名声在外,就足够吸引这群刚刚杀进城来的女真兵将了。可奇怪的是,那些凶蛮的女真兵兴奋地杀进院去,劫掠了许多东西,唯独对院中诸人动也没动。劫后余生的人们纷传,是墨染姑娘的绝色惊艳了这些北方来的蛮子,让他们敬畏叹服,因而只取了东西没取人命。
——可事实是,能让女真人敬畏叹服的到底还是刀剑!
那一日,是这位曾名动燕京的花魁从古琴中缓缓抽出了剑。她的父亲去世的早,衡山一派剑藏琴音的风雅她没学会,倒是从江湖杀手出身的苏姨那里学会了琴中藏剑的凌厉。适逢一个帝国的末日,她抽出这剑拦在这暖阁中、拦在一众小厮丫鬟面前。
暖阁方寸之地、堂堂正正一战,最后是她将剑架在了金国那位带兵进来的皇子脖子上……那位皇子倒也干脆,输了之后摘下自己貂帽,拿刀钉在这水云居最显眼的地方,只吩咐众人:“这院子和那女人,我金兀术护了。”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女真退兵之后,她们遣散所有侍女和小厮,搬出这院落。以至于金兀术那貂帽至今还挂在上面,落着厚厚的灰。
已经不再年轻的中年军将站在门旁,他自然也是听说过这桩奇闻,当时去也没有太当真。只觉得是一介女流之辈,就算会耍些剑舞,又怎么可能胜得过那些催破过大辽军阵的女真人。可当他看见案几前坐着的女人时,却一下子将那传言想起,当即也信了大半。
“李墨染,算是我半个徒弟吧……”女人见他惊讶,倒是主动解释说。
中年军将先是狐疑地看了一眼那貂帽,然后方才踏进门来。弯腰将那柄收拢了剑光的软剑恭谨地摆回到案上。
“那年你说,有个侄女与你在燕京相依为命,却没料到竟是名动北地的墨染姑娘。”他干咳一声,面对着主人的沉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场。“许久未见……苏姑娘清减了许多。”
“是,有三年了吧。”苏沐雨少见地笑了一下,自顾自第起身去给来人泡茶。这来人外面罩着一身锦袍,内里穿着一件软甲,身后带着十名全身披挂的侍卫,将水云居不大的院落站了个满满当当,倒是半点也不见当年春日泥泞里那落魄样子。
“我该尊你一声都管,还是继续叫你郭药师?”她将茶放到男人面前,就如因为久别而生分的老友一般轻声问了句。
听得这话,这位已然是一方重将打扮的故人身子不自然地动了一下。他端起那茶,犹豫着说道:“苏姑娘差人将这剑送来时说,是江湖故人来赴旧日之约……既然还当我是故人,那便还按照从前,叫我郭药师吧。”
他说着将剑轻轻推向前,眼睛却不知为何,只是一直盯着眼前热气腾腾的茶盏。这下就连门外守着的甄五臣都瞧出来,这二人怕是真有什么过往,那黑脸的军将按着刀尴尬地往后退了几步,还特意挥挥手让甲士们往外散了散。
“好,郭药师。”女人收起自己的佩剑,身子好像也放松下来,自嘲似地笑了下,“只是十年过去,我也人老珠黄,不敢称姑娘了。”
听到这里,郭药师也叹了口气:“……你我相识十年,谁又还是曾经模样?”
“曾经模样?”苏沐雨给自己也倒了盏茶,茶盏已经破了口,她也不在乎,只是缓缓闻着那四溢的茶香。“这三年,这燕云之地堪称风云变幻。没想到最后是你入主这燕京城。如何?带着你的兄弟们谋了这一方天地,可算了却当年心愿?”
“苏姑娘说笑了——我能有今日这方天地,自是时局、气运,也有我在燕京城下拿所有兄弟的性命做的豪赌。但所有这些,都不及姑娘许多年前那一日的剑下留情。”说来也是奇怪,这女人是见过自己最落魄时的模样,最清楚地知道他起家的底细。可这十年却一直在最关键时刻助他一把,甚至替他出手杀人。
十年来,他们一共见过三次面,上一次见面时,二人是在蓟州城一处四处漏风的酒肆里。郭药师温了一壶酒,女人提着那柄剑出现,只从他那里要去了一个名字,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入了幽燕的冷风中。
他想除掉的人自然逃不过那细雨般的剑光,可那之后这女人便销声匿迹,就如从未存在过一般。三年来,他就一直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能衣甲鲜亮地再出现在这女人面前,告诉他,如今自己已为这燕云一方重将!只一个命令手下便有两万五千常胜军为他赴死!可如今见到了,他却怯了,竟然怕对上那女人的眼神。
北地的风刀霜剑在他的脸上留下了痕迹,可在她面前,这郭药师总觉得自己似又回到了那早春泥泞里的落魄军校。哪怕手握重兵,为这燕云之主,他也在心底生怕这女人看轻了他。
“呵,倒也不必谢我……直说我的来意吧。”尴尬的沉默之后,女人淡淡地说道。
“也好。”
“我带墨染回来,是想求你给个庇护。”
“庇护?”郭药师想起她那凌厉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剑光,沉吟了片刻方才答道,“以你的剑,只要想的话,怕是十个我都杀了,干什么来我这里求一个庇护?”
“我也不能时时护着她啊,”苏沐雨向后靠了靠,仰头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对面这个男人如今已算得上北地枭雄,在宋、辽、金三个当事大国之间摇摆不定,决非善主。可不知怎么,在他的面前,自己就是能暂时放下那颗时刻紧绷的戒心。“原本想着,都逃到这北地了,总能放任我们平平淡淡地活过这一生,等她长大了,给她寻个好人嫁了,也便也不用再替她父亲操这份心……却不曾想,有些事情终究还是躲不过去的。”
“是什么事情?”郭药师皱着眉头问了一句,见她只是笑笑并未回答,也很快反应了过来。
他知道这个女人从来不是什么寻常杀手,为自己身家性命计,他也不该再追问下去——他们终究不该是能坐下来共饮一壶浊酒的人。想到这里,他也只有苦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
“看来天底下父母都是一样的。我有个女公子,平日里也是舞刀弄剑的性子,也不知以后会便宜哪家小子。我倒希望他能在这北地寻个知书达理的人家嫁了,也好补一补我们老郭家从来就没有的书香气……”
苏沐雨听了只是笑笑没有答话,她将案几上的茶添满,知道这如今已是一方枭雄的郭药师,算是承她当年的情,应下了这请求。
案几的对面,那位不再年轻的军将倒是放下了最开始的满身戒备,他扯过来一张破旧的草垫,寻了个舒服的姿势,侧卧在案前,扭头冲着外头高声喊道:“五臣,去街上寻壶酒来。今日既然是故人相逢,总该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