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帐之中鸦雀无声。
军师这话掷地有声,完全不同于之前的窘迫,还隐隐透出一丝大义凛然,这让在场众将都不由得心中一震,同时也在心中暗暗打量起这位军师来——
能够久在敌营当中,从一个小小的文书先生,一路做到军师,果然不简单!竟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拾好心情,并迅速转变气场。从被捉弄的地位置,转而站在道德制高点指责别人!
光是这份临机应变的能力,在座就没有几个人能够做到。
李景天的眼中也不由得透露出一丝欣赏之意。
在众将诧异的目光当中,李景天缓缓开口。脸上的神情不变,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让人看不清喜怒。
“先生此言,原来是在诛心。厉害,实在是厉害。”
他象征性地轻轻鼓了两下掌。
“那以先生之见,我守的是什么呢?”
军师微微皱了皱眉头。
此刻他若是还觉得李景天只是一个酒囊饭袋的将军,那他就成了酒囊饭袋了。
面对他的每一个送命题,李景天既不接招,也不出招,甚至完全无视他的招数。看似左一拳、右一脚,毫无章法,实际招招都打在他的要害上。
李景天的方法并不常见,但此刻他也不得不承认——
没有章法,却很管用。
乱拳打死老师傅!
军师仔细观察着李景天,看了他许久,方才淡淡开口。
“这是将军的事情,我怎么知道?只是疑惑,还请将军不吝赐教。”
说话间,竟是又将皮球踢了回来。
本以为李景天会继续跟他扯皮,没想到这一次倒是回答得很快。
“将军此话只说对了一半,本将的确是为守护而杀戮。守的便是这座城,但屠的却不是命。”
“哦?”军师挑眉,展开手中的折扇,颇有了一丝刚来时候的儒雅与飘逸,“那敢问将军,杀的是什么?”
李景天随手拿起桌上的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因为动作太大,一滴酒顺着嘴角滑落下来,沿着清晰的下颌线,滚到脖颈间,许久方才淡淡道:
“敌人。”
噗嗤——
众将打死也没想到,自家将军竟然会给出这么一个似是而非的答案!
这位军师明摆着就是要以“守护与杀戮”,与将军辩驳。
这种命题,赢了自然是好。但若是变输了,便是承认自己因守护而杀戮。守的并不是真正的正义。
但将军睿智,单单以“守城”“杀敌”四个字,便守住了自己的立场。
在场众人纷纷为将军在心中叫了一声好!
却听军师冷笑一声:“将军此言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难道是怕天下人的口诛笔伐吗?”
李景天难得顺着他的问题:“诛什么?伐什么?”
“将军心中的正义,并不是真正的正义。将军口中的仁爱,也并非爱所有之人。”
“您半年前才到此,而您的名声嘛……”
他故意将声音拖得很长,意味深长地在屋子里面的众人身上扫了一圈,似乎在提醒他们过去的事情。
“虽然我不知道将军为何在短时间内有此突变,但可以确定的是,将军上战场,并非为了什么正义、什么人心,只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罢了!”
“将军!”军师说着,将折扇一收,上前一步,周身气势大改,咄咄逼人。
“”烦请告知,您背后之人,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美人?银子?还是权势地位?竟能让你这么一个贪图享乐之人,不惜放弃京城的安稳日子,到这满是风沙的边境来受罪!
“”而您到了这里半年的时间,却用一件正事都不做,置边境百姓的安危于不顾,只在大战开始之前,才开始兢兢业业。
“这般做戏,我远在几十里外都能得知!你以为你还能骗得了谁吗?”
“好!”军师话音刚落,便听到主位上的李景天立马喝了一声彩!
“军师好口才!好逻辑!好思辨!如此人才,不在我军真是可惜了!来人!给军师倒酒!”
大喝一声之后,紧接着又找补道:“哦!对了,我忘了,军师不喜欢这的酒,那便算了吧!唉,可惜呀!”
???
军师又是一愣!
他刚才义愤填膺质问了这么久,为的就是提醒众人,李景天并非一直都这么英明,他来到这边近半年,可是一点正事都没干!切莫忘了他之前的那番名声才是!
另外,他也想挑拨他们朝内之间的关系。
作为敌方,对战多年,朝内的派系争斗,他自然清楚。就像他知道武元振即便军功累累,却因为没有背景,在朝内备受排挤一样。他自然也知道,李景天的身后有靠山。
虽然他还不知道那靠山到底是谁,但可以确定的是,李景天来到这边境,肯定不是自愿的。
战场之上,刀剑为战。战场之下,便是诛心战了!
而他,最擅长的便是诛心!
他自认如此精妙的安排,竟然被李景天的一句插科打诨,就给破坏了!
作为被自己讽刺的主角,此刻本应义愤填膺才是。
但人家不光主动为自己鼓掌叫好,当面称赞他才能卓著。还说什么……如此才能不在我朝,实在可惜……
这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暗戳戳地要他归顺吗?
军师当下有些慌。
虽然此次他孤身一人来到敌营,但也知道,在这之前早有本朝细作混入了军营,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细作的监视当中,会随时将这里的情况回报给主将。
若是让主君知道,李景天说过招揽他的话,即便一时对他不会起疑,但这颗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日后他再说话行事,只怕就未必会像以前那般方便了。
军师死死地咬住后槽牙!
“将军何必顾左右而言他,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还请将军告知!”
李景天当即收了笑脸,于众将的目光之中,缓缓站起身,周身气势瞬间变得飒然。
他背着双手,慢慢夺步到军师面前,在还有两步的距离处停了下来。
“古语有云,杀一人为罪,杀万人为雄,杀百万人为雄中雄。本将军何以到此,何以从军,何以半年之内无战绩,这乃本朝之事,与贵朝无关。我亦无需向你交代。”
“本将从军以来,虽不敢说杀过万人、百万人,但千人总是有的。你既想知道本将在杀戮和守护之中如何选择……”
“本将大发慈悲,今日便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