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冯子臣回来的时候,冯酒栩正在桌案前写奏折,他指尖顿了顿,直到墨水在奏折上四处渲染开来,他才回过神来。
冯子臣回来了么?
听闻他当年是红极一时的宠臣,却在一朝一夕之间,放弃一切,只为寻妻。
那他受众人敬仰,一度被传为神灵的娘呢?
也跟着一起回来了么?
他极力的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声音却还是略带颤音:
“他是一个人回来的么?还是……”
还是和江子兮一起回来了?
小厮弯腰:
“回世子的话,老爷他是一个人回来的,但是听说他回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一具尸体,也不知道这传闻到底是真是假……”
尸体?
冯酒栩手中的笔瞬间落地。
冯子臣寻了江子兮一辈子,若是没有寻到她,他是不可能回来的。
所以那尸体……就是江子兮么?
冯酒栩没有见过他们,自然不会觉得有多伤心,他只是觉得有些失望。
失望还未见过江子兮一面,她便已经走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起身理了理衣裳:
“走吧,随我去瞧瞧。”
身为他们的儿子,理应去尽孝处理后事的。
更何况,他也想看看他那痴情至极的爹到底生得如何模样。
走到门
口,他突然停了下来,侧目嘱咐道:
“莫要将此事告诉舅舅,他老了,身子太弱,经不住这样的打击。”
狗蛋不止一次的告诉过他,江子兮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
越是重要的东西,在失去的那一瞬间,就越是让人无法接受。
江子兮已经死了,原本最后一面本来就已经见不着了,何必要徒添烦恼呢?
既然狗蛋一直觉得江子兮在外游走,拯救苍生,那就让他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信念,好好的活下去吧。
“是。”
冯酒栩匆匆的赶到冯家大院,正准备进去见冯子臣的时候,却被许大娘给拦住了:
“别进去,你爹才刚回来,明日吧,明日我同你一起去见他。”
她不敢让冯酒栩看到冯子臣这个模样。
也不想让他知道……他爹杀了他娘。
那对这个孩子来说,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所以等到她想好借口之前,她不能让冯酒栩见冯子臣。
也正是因为这个阻拦,让冯酒栩这一生都没有见到他爹娘活着的样子。
那天晚上冯酒栩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思考了许久如何跟这‘爹’相处,但当待他次日赶到冯家大院的时候,看到的只是一具冰棺。
他原本以为自己看到冯子臣和江子
兮之后,心中不会起什么波澜,但当看到那青色衣裳的腐烂尸体的时候,他的心却突突的动了两下。
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很多年前将自己抱在怀中的青衣女子。
那时她的手掌一定是温暖的。
都说爹娘爱自己的孩子是天性。
所以江子兮应该是爱他的吧。
冯酒栩蹲下身,靠近冰棺,泪水划过脸颊:
“娘,你当初到底是如何舍得狠下心来丢下我的?”
她拯救得了苍生,为何唯独舍弃了他。
……
经过一番商议,老蒋和周氏最终决定带江子兮回梨河镇,将她葬在蒋家村。
江子兮游走一生,也没有个落脚的地方,这京城总归不是她的归属之地,还是回去的好。
老蒋几人寻了个借口,准备搪塞一下狗蛋,但狗蛋却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侧过脸看向天边的红霞:
“是姐姐回来了么?”
老蒋和周氏一顿,想要安抚一下狗蛋,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狗蛋……”
狗蛋抬手,示意老蒋和周氏不必再说,他悲恸的抽噎了几声,身子喘不过气来,佝偻着身子久久没有抬起来。
“舅舅,其实这件事情跟娘亲无关,是我爹回来了,他昨日走了,所以……”
狗蛋深吸了
一口气,低头沙哑着嗓子说道:
“他寻了她一辈子,若寻不到她,又怎么可能甘心回来?”
他起身,云淡风轻的笑了笑,但那红彤彤的眼角尾梢却透露出极致的伤痛和绝望:
“我也随你们一起回去吧,也好……送她一程。”
狗蛋当晚就进宫,不是去请辞,而是去告老还乡的。
正在批奏折的欧阳恒抬起头,看了狗蛋一眼,他似乎想要挽留狗蛋,但当看到狗蛋周身宛若死气一般的悲切之后,竟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许久之后,他长叹了一口气:
“罢了,朕准了。”
狗蛋磕头跪拜:
“多谢陛下。”
……
次日一行人就上了路。
还未出发,干推开门就看见大柱等人通红着眼睛立在冷风中,似乎在等着什么,待他们看到冰棺之后,浑身颤抖,毕恭毕敬的作揖后说道:
“我们如今这一切,都是子兮姐姐给的,不论怎么说……我们也得来送送她。”
说罢都抹着泪水,泣不成声。
两个月后,一行人终于风尘仆仆的回到了蒋家村。
如今的蒋家村已经是繁华一片,虽是在大山中,但路途通畅,时不时就有商人送货进去,送货出来。
这些都是大柱等人时不时回乡修建
的。
以往的存希私塾,如今已经大得不成样子,他们还专门设立了一个女子学堂,供整个镇上的女孩子念书。
梨河镇的人得知冰棺里是江子兮之后,都纷纷赶来送葬。
“子兮姑娘是咱们梨河镇的福星啊……若不是她,咱们梨河镇现在指不定是个什么样子呢……”
老蒋等人守了半个月的灵,半个月之后,他们浩浩荡荡的抬着棺材去了坟地。
刚走几步,迎面便来了无数人,都是从运城等地赶过来的,他们红着眼眶:
“赶了好几个月的路,好歹算是赶上江神医最后一程了。”
说着,非要跟着一起抬棺材。
狗蛋并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冯酒栩却没有狗蛋那般淡然,他只是有些愣怔的抱着灵位。
赶几个月的路,鞋子都走破了,就只是为了来给江子兮送葬?
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他只知道当年江子兮的名声很旺,甚至还给他留下了一个世子之位,但他那时终究是太小了,并不能体会那种震撼之感。
但此时,他却切身体会到了。
那个总是一身青衣的女子,在他眼前竟渐渐的清晰了起来。
他似乎能看到她在笑,在唤着他:
“酒栩……”
温柔得如同神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