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橘子还怪甜的,爹,来一个么?”
“不了,你吃吧”
罗老汉蹲在门口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背对着屋里,疲惫沧桑的双眼看着黑洞洞的院子,没人知道这个男人在看什么,或许是水龙头旁没洗完的碗筷,又或许是院子里那一小块地种的青菜,
或许是下了几场大雪的缘故,今年的正月也是格外的冷,大半月没个晴朗天了,
罗可英坐在沙发上一个接一个的吃着橘子嗑着瓜子,面前的小太阳照的罗可英腿有些烫,索性换换姿势烤另一边,
里屋不停的发出女人的呜咽声,似乎又是担心吵醒床上睡的香的孩子努力的压制着哭声,那个有些胖染着棕色头发穿暗红棉袄的中年女人低声劝着,哽咽着劝上几句就得停一会儿咽口眼泪,
而那个穿着黑棉袄的女人是什么话都说不了的只一个劲儿的低着头小声哭,
“都回去睡吧,我都困了”
罗可英往嘴里塞上最后一口橘子,拍拍手摸索着站起来,可英丈夫刘文峰立刻上去扶着她进屋,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小心点儿,慢点儿,别绊着,
里屋的两个女人又换到了客厅里接着哭,随着里屋门关上,哭声也大胆了一些,
罗可英被丈夫搀扶着伺候着换了睡衣进了被窝,床头柜上热了的暖手宝也被刘文峰贴心的放到她的脚头,又把被子给她掖了掖,最后趴在可英额头上亲了亲说了句晚安才算是出去了,
罗可英顺着呼吸声摸索到了身旁熟睡的孩子,想紧紧的抱住却又害怕把他吵醒,最后所有的动作都是轻柔的仿佛在描画他的轮廓线,
把脸凑近对着孩子闻了又闻亲了又亲,孩子大概觉得痒了,把小脑袋转了过去,孩子一动吓得罗可英却是不敢动了,就连呼吸都轻了许多,半晌,听他又睡的熟了,罗可英才算松了口气,也不敢再那么放肆,小心翼翼的顺着肩膀摸到软乎乎的小手,放到鼻尖蹭蹭又放在嘴边亲个没够,
自从前年那件意外发生之后,这是为数不多的能搂着儿子睡的夜,也是最后一次了,
客厅亮着的灯光透过副窗把卧室照的有一些亮,照出了孩子圆润的小脸蛋,但罗可英却是永远都看不见的,对这个世界的印象,对孩子的模样都只能停留在了前年春天,
那时还没从意外中醒来的罗可英就已经被医生告知家人自己成了个瞎子,
醒来后的罗可英被医生问了些身体如何如何的问题就让她出院了,
回家的半个月罗可英按照医生吩咐在家里养伤,这时什么都不用做的罗可英却比从前的任何时候都要忙,
每天都会有亲戚朋友邻居甚至她自己也不认识的人来探望,都是一副关心的模样,
先是问问罗可英感觉怎么样了啊?有没有好点啊?
再温柔的安慰几句,唏嘘几句,之后就不再看罗可英,扭头去和她的婆婆说话,
大都是唉声叹气的一副同情模样的说上几句可怜可怜这么年轻咋就遭这罪……
再是大义凛然的骂上那厂老板几句,
最后以我佛慈悲模样的说几句,可怜了孩子,还这么小,以后还得辛苦你照顾诸如此类的话,
有些个别敬业的甚至还能挤出几滴泪来,就像商量好的那么相同的程序,
先开始的那几天,家里婆婆还会陪着配合着哭上一阵,后来来的多了,大概也是眼泪哭干了人也累了,就转变成了一个劲儿的唉声叹气是啊嗯啊的附和,就这么过了大半个月这才算是再没有人来了,
若不是发生这件事,罗可英或许都不知道自己居然会有这么多的亲戚,
厂里机器早已经该换的老板为了省钱以次充好,导致爆炸伤了几个人,其中就包括罗可英,
在住院那几天,厂里老板提着礼物挨着个的看伤员,带了一包钱又付了医药费,伤的重的包厚,伤的轻的包薄,而罗可英也只是听他们无意间说起过有那么一包钱而已,
颓废了几个月的罗可英总算是勉强想来些了,她想既然还活着,总得好好活下去不是,这世上那么多残疾人不都活的好好的,自己眼是瞎了但手脚都是好的,总能做点啥的,
罗可英在婆婆的帮助下学着打扫卫生,洗衣服洗澡,虽然看不见但她想着多揉一会儿多搓一会儿总能洗的干净些的,
婆家人对她也算是不错,男人出去打工,家里只剩下婆婆孩子和她,孩子也算乖巧,
刚开始的一段日子,婆婆忙的时候,她就让孩子牵着她的手四处转转,偶尔走到有养了鸡的那家,就在那里看看鸡,路边有花的地方就摘几朵野花……
后来总是会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跑过来围着她们转,笑着喊着大瞎子小瞎子走在路上踩狗屎这样那样的顺口溜,
罗可英不再四处溜达,而是搬着个椅子坐在自己家门口,孩子就在家门口那块地里捡石头捡树枝玩,那群七八岁的孩子也不知是太过无聊了吧,又跑到家门口这么那么的喊,
罗可英认的这些孩子的声音,那半个月里有几个哭的最伤心的就是他们家的大人,
真是可笑啊,那些人教这些孩子穿衣吃饭,教他们学习知识,却没人教他们尊重这世间万物,真是可笑,
眼瞎了,耳朵就格外的灵,偶尔的出门就能经常听到这样那样的人在罗可英走过后就窃窃私语的声音,
那声音很小,她们趴在彼此的耳朵边才能听到,那声音又很大,总是吵的罗可英整夜整夜的睡不着,
这时候的罗可英已经是完全不再出门去了,整日里在家擦擦桌子,洗洗衣服,后来嫌工作量太少,干脆趴在地上用抹布一点一点的擦地板,把地板擦了又光又亮,但再亮也照不到罗可英的眼里,
罗可英也是瞎了后才知道,原来瞎子的世界里不是闭上眼的黑,但也不是白,那是一片混沌,一片虚无,
她常常会思考,盘古那时的混沌也是这样可怕么?
他可真是勇敢,拿着斧子劈开了天地,劈出了五颜六色的光明与黑暗,可她罗可英的斧子在哪里呢?
直到去年夏天,她什么也不再想了,
此时的罗可英已经瞎了一年零七个月,她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这一天的罗可英像往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的杨树下扇着扇子,听着这世界的声音,
偶尔的一阵风吹过,听着树叶哗哗的响,门前有车路过听着的喇叭响,有鸟停留听着的叽叽喳喳……
罗可英喜欢听这些声音,这让她觉得自己是清醒的活着的,她听着声音想象着熟悉的世界的一草一木,
哇的哭声传来,有些距离,但罗可英立刻分辨出这是她儿子的哭声,心急的罗可英柱着拐杖就要寻着哭声过去,
很久没出过门的罗可英走的不算顺利,光是门外的一段路罗可英就走了十来分钟,膝盖也磕破了,手掌也有了伤口,
哭声停了,抽噎的声音逐渐靠近,孩子奶奶抱着孩子回来了,什么也没说就径直进了屋子关上了门,孩子看见罗可英本来停了的哭声又起来了,甚至比之前更大更猛,哭的分不清鼻涕眼泪,哭的干呕反胃,
罗可英心疼的抱着孩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是因为什么,但她却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就是在那天,罗可英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她得在那之前为孩子做点什么,
她苦思冥想了整整一个月才算是做了个勉勉强强的计划,
那之后的罗可英又开始出门了,
天气好的时候常喊上婆婆骑着三轮车,带上孩子去城里或者镇上买衣服,去超市买玩具,带孩子下馆子吃一些以前都不舍得吃的,或者去河边沙滩上,公园里,或者景区转一转,
罗可英虽然看不见,但她听的见,
她听着孩子的声音变了,语气变了,变得开心许多,活泼许多,婆婆对她的态度也好了一些,
总是有新玩具的罗可英儿子不但不再被欺负,反而成了最受欢迎的孩子王,
那件事是在过完年的一天晚上罗可英才给刘文峰说的,刘文峰先是愣了一下,再是不可置信的又问了一遍,最后严词拒绝了,罗可英并不意外,随即只是淡然的说“睡吧”,
过了几天,罗可英又提了出来,这次刘文峰依旧是拒绝的,只是态度不再那么激烈,罗可英不在多说什么
又过了几天,罗可英趁着一家子都在,把事情又重新说了一遍,这次,没有人说话了,沉默的只剩下电视里的声音,
婆婆还想客气的劝上几句,动了动嘴,终是又一片沉默了
不正当的生意总是不好找的,刘文峰四处奔走偷摸寻了大半个月,总算托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介绍了一个叫做强子的人,价格还算可以,
一切都跟着罗可英的计划进行着,
现在唯一让罗可英发愁的是怎么向自己的父母交代
刘文峰把这事揽了过去,那晚如果不是公公拦着,罗老汉那扫把早就在刘文峰身上留了印,
那晚罗老汉媳妇一改平日里的贤惠模样,泼妇般的破口大骂,直说着是嫌弃英子了,狼心狗肺的一家子了,各种从没想过说过的难听话竟然都无师自通的脱口而出,
骂到最后累的坐到了地上还在拍着大腿哭喊:“我这可怜的闺女啊,你的命咋就这么苦了,嫁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啊……”
罗可英就一直坐在沙发上,沉默着低着头,过了很久,直到老两口折腾累了,罗可英才让刘文峰一家人先出去,尽管外面下着雨,那一家子还是迫不及待的一溜烟儿不见影了,
罗可英小学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她有个弟弟现在上大学,听他说的意思是还要考研,正是用钱的时候,谈的对象也是城里的姑娘,
罗可英说:给二位养老是指望不上她了,这么活着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但比起死了啥都没有,不如留下些让家里人好过些,也算是报答这些年生养她的恩情,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她得孩子,只求父母多多照顾……
三个人在屋里待了很久,出来时三个人的眼圈都是又红又肿嗓子也说不出话来了,
今晚就是最后一晚了,罗老汉夫妻一早就来了刘家,相对无言,
两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是罗可英要的,她说,这辈子没舍得吃过的东西太多了,走之前得吃个遍才不算亏,
清晨天未亮,冷冽的寒风夹杂着大雪呼呼的打在罗可英的身上,脸上,头发上,
刘文峰要给她戴上帽子被罗可英拒绝了,
强子说会在镇子最西边汽车修理店旁边的小路上接上他们,
刘文峰牵着罗可英,罗老汉走在一旁揣着手缩着肩膀,寂静的世界里只有三人踩着雪发出的嘎吱声,
“路边有花儿么?我想闻闻花香”
罗可英轻柔的声音飘荡过去,没有得到什么回应,又回到了寂静,
罗可英觉得走的很累,但时间却过得很快,她被扶着坐到了车里,充斥着烟味儿和一股脏污的味道围绕着自己,座位很硬,坐起来很不舒服,
一路很颠簸,罗可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
“强哥,这边麻烦停一下吧”
刘文峰扶着罗可英下了车,呼吸到清冷空气的罗可英这才觉得好了一些,刘文峰让罗可英站在这里等一下,他去买点东西,
罗可英听着丈夫小跑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很快的又越来越近,手里被他塞了一个东西,
摸起来像树枝又像草,直到摸到了柔软的像薄丝绒手感的花瓣,
“是玫瑰,老板说这个好闻”
罗可英凑近鼻尖闻了闻莞尔一笑
“确实很香呢”
接下来的路程还很远,罗可英不知道坐了多久,只记得停车匆匆在路边吃了一顿午饭,这个时候雪已经停了的,紧接着又开了很久,久到又快饿了才算是到了,
强子带着三人进了院子和一个坐在那里烤火的男人说了几句,那男人对着罗可英三人上下打量打量,站起来领着进了屋,
在一排长椅处停下让三人在这等着,他到了一间办公室和那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指着门口的三人说着什么,白大褂的男人听着那男人的话不住的点着头,不一会儿两人一前一后出来了,
白大褂面对罗可英开口询问
“只肾么?30万,心要不要,50万”
“不卖”
罗可英想若是自己没了心,到了地府不记得孩子认不出亲人朋友可怎么行,所以回答的坚决,
“行,麻药1000用不用,”
白大褂熟练的问话,熟练的准备着东西,
“用的,我怕疼”
“过来吧”
白大褂端着盘子领着他们进了过道尽头的屋子,那个所谓的手术室,
血腥气掺杂着消毒水的味道扑面而来,罗可英止不住的一阵干呕,把那支拿了一路的花靠近鼻子使劲的吸了几口才算是缓过劲儿些,
“躺这吧,家属可以出去了”
罗可英只觉得这张床又冰又冷,血腥味又大,只能一直闻着花的香味才算是不吐出来,真是难受,但这种难受并没有持续很久,
因为打了麻药的罗可英很快的就昏迷了过去,并且再也不会醒来。。。
刘文峰和罗老汉垂着头坐在过道的长椅上很久没有起过身,又是长久的寂静,不知不觉天空已经陷入昏暗,
突然啪的一声,过道亮了起来,强烈的光线变化让刘文峰俩人还有些不适应,用力的眨几下眼睛抬起头看向门口开了灯的人,
是烤火的那个人,提着一个大袋子过来了,
“点点没问题的话就可以进去把人带走了”
俩人点好了钱分别装进自己带的背包里,满满当当的两背包,
那人业务熟练的进去和白大褂把罗可英装进一个黑色大布袋子里,强子开车把他们送到了县城边的一条小路上便把他们请下了车,
这时候已经是半夜了吧,四周空无一人,这世界安静的让人害怕,
尽管如此,两人还是不敢走正经的路,辨认好了方向就要从田地里斜回家去,下过雪的田地格外的难走,俩人一会儿抬着黑色大布袋子,一会儿轮流扛,背一会儿扛一会儿抬一会儿,到家时天已经快要亮了,把黑布袋子放下,俩人已经汗流浃背,匆匆各自回到家换上一套干净衣服早饭也来不及吃就骑车去了镇上,把钱分别存到了几张银行卡上才算是松了一口接着在镇上早餐店要了碗豆浆包子狼吞虎咽,吃饱了也不敢多歇双双进了镇上唯一一家棺材铺,选了一口未上漆的薄板棺材,罗可英没有很大的个子,所以选的棺材也是小的,也没有请吹响儿只简简单单的就埋了,
别人听说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磕到了头当场就没了,又是一阵的唏嘘,说着可怜可怜,年纪轻轻就没了,
没过多久,听说两家纷纷在城里买了40万的房子,又没等两年,听说两家前后娶了新媳妇,
就再也没人见他们回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