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回鹤是真的觉得现在离断斋的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上一个来离断斋直接奔着种子来, 什么心愿都不要的,还是傅惊月家的那位皇帝,但人家好歹是天道披皮, 知道怎么让傅回鹤好做,总的来说不用傅老板操心。
但傅红雪这个……
别的客人是用代价换取种子实现心愿,但傅红雪想要的就是种子,这心愿的价值就变得难以衡量。
傅回鹤抽着烟斗想了半晌, 他听不见种子说话,但傅红雪却是很认真专注地在倾听, 时不时还会应一句, 虽然每次都只是简短的几个字, 但看傅红雪的神情,至少是有问必答了。
傅回鹤听着, 忽然开口:“这是颗夏至草的种子。”
这棵以节气为名的草却并不如它的名字一样被广为人知,并不是因为罕见, 而是因为它的随处可见。
夏至草多生于路边旷地, 或披散地面, 或小心探身。
它们生命力极其顽强, 只要是能汲取到哪怕一点点的湿润, 它们就能向阳而生, 埋种发芽, 开花结果。
但不论是它们平平无奇的枝叶还是秀雅洁白的小花,在繁华的红尘中都显得过于平凡,哪怕一簇簇一片片的生长,都只是美景图卷上的添色, 从不被人瞩目。
所以夏至草的种子其实可以适配很多客人, 但能来到这里的客人都是身负气运者, 若是有选择,他们都会更青睐于独特的、更倾心的那颗种子。
夏至……总会是被放弃的那个。
久而久之,夏至便很少从灵雾池中出来,只是静静缩在池子里,在自卑与敏感中紧张成说话太多便会结巴的性格。
但最开始的夏至,其实是很活泼开朗甚至有点小话痨的。
夏至突然便不说话了。
傅红雪看向长桌后静静注视他的傅回鹤,蓦地,他明白了什么。
他的左手仍旧紧紧握着那柄刀,这可以保证不论何时,不论何地,只要他想,他便能拔出他的刀。
但他的右手却第一次有所动作。
他抬手轻轻碰了下桌面上沉默的小种子,低声道:“没关系,我也是夏至草。”
傅红雪也的确就像是夏至草一样,顽强而坚韧的生长着,从没有被人坚定决绝地选择过。
一直在被衡量,被欺骗,被放弃。
桌面上的种子一颤,顿了一下,然后猛地撞进傅红雪的手心里,在傅红雪愕然不知所措时,第一次任性地把自己藏进傅红雪的指缝里。
还没有谈成交易的傅红雪有些尴尬地看向离断斋的主人。
早有准备的傅老板叹了口气,有些沧桑。
傅红雪虽然身负气运,但命运线却很是多舛,生活也习惯了清贫,傅回鹤之前定下的半副身家交易显然不能适用。
但傅红雪的心愿又像是卡住了离断斋规矩的漏洞,他只是希望种子的陪伴,并不需要种子为他做什么,这让傅回鹤根本没办法从他身上取走什么。
“算了,你带它走吧。”傅回鹤侧首抽烟,懒得看往别人手里钻的种子,“但需要签订一样契约。”
“一,如若这颗种子想要离开你,不论是遇到了更好的契约者或者是回到离断斋,傅公子都必须无条件放手。”
傅红雪的眼神一沉,右手紧了紧,却在握拳的瞬间看到从指缝间探出种子尖尖的夏至,连忙松开手。
半晌,沉默点头,应了下来。
“二,这颗种子可以陪伴在傅公子的身边,但种子的生机在于灵力与气运,所以在离开离断斋后,傅公子需要付出己身的气运来养护种子。”
这一次,傅红雪没有任何犹豫地应下。
金色的契约随之生成,缠绕在两人手腕间。
傅回鹤看了眼傅红雪手指间的种子,轻笑了下:“夏至草很好养,虽然它会说自己不需要土壤,但最好还是准备一个小花盆给它,勤浇水。”
傅红雪认真听着,郑重点头。
……
出来离断斋,夏至动了动身子,然后就被迎面的大风刮得倒飞了出去。
傅红雪一惊,眼疾手快捞回了小小一颗的夏至,听到耳边惊魂未定的感叹,傅红雪这才压下眸中的惊惶,稍松了口气。
【这就是大漠边城吗!好壮观啊!】
夏至被傅红雪安全感十足地包在手心里,挪着种子想要从傅红雪指缝里挤出去再看看外面,兴奋之余连结巴都忘记了。
傅红雪无奈,只能转身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风刮来的方向,而后朝着记忆中的方向缓缓走去。
【唉?我们这是要去哪?】
夏至终于又看到了外面的风景,有刚才的前车之鉴,这次它小心谨慎将半颗种子卡在傅红雪指间。
“去给你找个小花盆。”傅红雪低声道。
夏至连忙道:【其、其实没有也行,我很、很好活的。】
因为紧张和怕添麻烦,夏至又开始结巴。
傅红雪的唇角一勾:“是去我住的地方。”
夏至从前总在他耳边唠叨说想看看他的住处。
很奇怪的,傅红雪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越是在意便越是敏感,这是他第一次用一种自然且并不觉得自己会被刺伤的放松,去向另一个人展现自己的生活。
哪怕清贫,哪怕困窘。
小小一颗的种子连忙改口:【那我觉得我还是可以要一个小花盆的。】
【嗯……就,如果是你做的……】夏至吞吞吐吐地越说越小声。
傅红雪眼中的万千寒冰化为暖流,低低嗯了一声。
“我亲手做。”
【好唉!!】
边关的风沙一阵接着一阵,种子十分有经验地将自己快速埋进傅红雪的指缝间,贴着、依靠着傅红雪带着刀茧的手心。
傅红雪抬眸看向远方在苍凉戈壁中若隐若现的城池,左手漆黑的刀仍旧被紧紧握住。
这一次,他绝不会错过生命中值得珍视重要的存在。
他会用手中的刀,用他全部的力量——
护住这颗小小的,温暖的,坚定选择并奔赴他而来的种子。
***
签了个不算交易的契约,傅老板感觉自己像是白送了一颗种子,十分心痛。
突然想起自己回来的目的,傅回鹤顿时恶向胆边生,悄无声息地杀到后院,在尔书完全没有准备的时候用灵力将这巨大的一坨毛绒绒绑了个结结实实。
尔书艰难回头,毛脸一懵:“干嘛?”
傅回鹤微笑道:“带你去上私塾。”
尔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什么玩意儿?”
傅回鹤字正腔圆重复道:“私、塾。寻常孩童读书写字背书作诗的地儿。”
“咱们家里现在四口人,七童是个读书人,小雪莲和小水仙都受过熏陶,不仅识文断字还能管家算账,我呢,不说才富五车,但好歹出去唬唬人也是小事一桩。”
“就剩下你,大字不识一个,现在毛爪子连自己的名儿都不会写,多丢兽呢?”
傅回鹤摸着尔书柔软的毛毛,叹息摇头,一脸唏嘘。
“崽啊,你看看你,成熟期了,日后化成人形就是小文盲,难听不?”
要不是被捆成了毛粽子,尔书高低地给傅回鹤几脚。
看看,多讨厌一人啊!!
傅回鹤用灵力将尔书包起来,把庞大的一坨缩小成手抄大小盘在手上,一下又一下捋着尔书的大尾巴:“乖,这也是为了你好。”
“过段时间七童便要回来继续练习刻阵,你待在离断斋是想再被炸成小黑脸么?”
本来嫌弃傅回鹤的尔书下意识四肢并用扒在傅回鹤手腕上,小黑豆眼惊恐地看向傅回鹤:“真的假的?”
“唔,长盛君也会来哦。”傅回鹤又笑眯眯地补了一句。
听到长盛君的名字,尔书的尾巴都僵硬了。
自从上次和傅回鹤一起联手给长盛君送了近一个多月的人人梦境之后,尔书总觉得,长盛君看它的眼神就像是在衡量怎么把它片成一盘烤耳鼠。
“可是不让我说话真的很憋唉……”尔书嘟囔。
离断斋里好歹有小水仙和小雪莲呢,其他花花草草虽然说不了话,但是至少尔书不用压抑天性装成寻常小宠的模样。
“不用憋着,他们知道尔书不是一般的小宠。”傅回鹤揉着尔书的小脑袋瓜,“是你见过的花老爷和花夫人,你去陪陪花老爷读书,花夫人给你做好吃的,要不要去?”
尔书尾巴一甩,眼睛发光:“去去去!”
它之前在花家堡到处窜的时候早就听说了,花夫人虽然并不是什么大厨手艺,但是做甜品向来一绝,就说上次的桂花酒酿圆子,连面冷的花家大哥都忍不住会多喝两碗,它老早就馋得要命了!
傅回鹤见尔书兴奋到开始用爪爪踩他手背的动作,捏着尔书的毛耳朵道:“在花家堡别只想着吃,机灵一些。如果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一定要第一时间告诉我,如果……如果联系不到我,就回离断斋找七童,明白了吗?”
尔书看了眼傅回鹤,爪子捏着傅回鹤的手指,轻声道:“你这次又不准备带我一起去吗?”
“老把我留在家里,我也是会有脾气的。”
傅回鹤将手伸进尔书毛绒绒软绵绵的肚子下面让它暖着,笑道:“下次一定。”
尔书哼哼唧唧了一会儿,过了半晌,道:“你放心,我知道你的意思。只要我们之间的契约发生变化,我会第一时间告诉花公子的。”
“你会回来的,对吧?”
“你们都在这,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傅回鹤弹了下尔书的下巴,手腕一转,转而将小家伙挠得眯起眼睛。
“况且……我现在可还没有真正凝聚真身,你还至少得再看几年我这张脸呢,不用这么想我。”
傅回鹤轻笑着调侃。
尔书满腔的担忧低落被傅回鹤这句话顿时敲得烟消云散,它面无表情地伸出爪爪推开傅老板撸毛的手,冷酷道:“我要读书,快点送我去花家堡。”
这个家它是一点都不想待了!生气!!
忽然,尔书想到当日花满楼渡劫时候的天雷,脑中灵光一闪:“等等——你明明灵力充足的很,按道理开花就能复生,干嘛拖到现在?”
尔书的眼睛越睁越大:“你是想——!!!”
傅回鹤其实一开始只是想在花满楼手腕上多待一阵,是后来赶上了一些变化。
但话肯定不能这么说,便只是轻描淡写道:“嗯哼,上次七童渡劫给的新启发。”
“境界提升劈下的雷劫所对应的并非所在小世界的规则,而是诞生世界。”
这一点从上次千里迢迢去劈花满楼的金丹期天雷就能看得出来。
那么傅回鹤一旦凝聚真身,引来的天雷可不仅仅是金丹期的渡劫天雷,要知道不算这千年的积累,傅回鹤祭天之时就已经是渡过九重雷劫的大乘期剑修了。
尔书缩着尾巴想起到时候将要劈下来的天雷,语气飘忽道:“……你是真不怕家里被劈开啊。”
傅回鹤淡定道:“怕什么,我当然不会让它劈离断斋。”
“你说,我把天雷拽回苍山境去劈剑骨怎么样?”
傅回鹤的语气带着些跃跃欲试。
“总归剑骨也是我嘛,天雷劈一劈也没什么毛病,对不对?”
尔书:“。”
怎么说呢,傅老板的确是很懂物尽其用的。
打起架来又横又不要命的剑修本来就已经很可怕了,这会做生意又是奸商的剑修……
尔书打了个寒颤,嘶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