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来到花家堡时, 花家堡中的桃花已经凋谢了大半,但是玉兰花却正是盛开的好时候。
去向花父花母请安后,傅回鹤耳边响起离断斋的檐铃声, 心神一动, 看了眼花满楼,见花满楼在背后向他摆手示意,并且接过同双亲的聊天,傅回鹤会意, 行礼后走了出来。
在院中没走几步, 傅回鹤还没来得及瞬移回离断斋,就碰见了大步流星迎面而来的花六。
花家的几个公子, 唯有花六常年在金陵,接管了大半花家的他也是回来花家堡最勤快的一个。
花六见到傅回鹤老远就笑,开口道:“前几日才收到信说你们要回来,今儿就见着了。这次回来可要多待一阵子才是,爹娘念叨你们好久了。”
傅回鹤先是寒暄了两句,然后状似不经意问:“六哥刚才说什么信?”
花六笑眯眯道:“大哥说你要正式提亲来着, 让我们不忙的话这几日都回来一趟。”
傅回鹤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摸了摸鼻梁。
花六凑过来, 压低声音笑道:“其实给家里的东西走走过场也就行了,主要我们押了东西赌你会送小七什么做定亲信物, 你给我透点消息怎么样?”
傅回鹤:“?”
说实话,越是和花家人相处,傅回鹤越是觉得外人眼中一定是家教森严, 世家风范的花家完全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先不说滚元宵那次, 傅回鹤因为不熟练花家几位哥哥手段栽的跟头和那离谱的元宵馅料, 就说这次的押注——寻常家里谁会兴致勃勃开盘押注赌这种东西?
傅回鹤无言了一会儿, 也压低声音道:“大哥和四哥也参加了?”
院子那么宽敞,两个大男人非要挤在墙根处鬼鬼祟祟地说悄悄话。
花六:“当然了,除了五哥前段时间出海联系不上,其他人都参加了。大哥压了匕首,四哥压了笔洗,这些物件可不是单纯的东西,赢了的话可以要求原本的主人做一件事的,小时候我们可想要了。”
顿了顿,花六又补了一句:“现在也想要。”
傅回鹤摩挲着下巴想了一会儿,突然道:“这开盘总有庄家吧?”
花六挑眉。
傅回鹤懂了。
傅老板在身上摸了摸,摸出一块七童今早挂在他腰间的玉佩/w.W,w.52g.G,d.c,O.M/,伸手在里面封了一道剑气,塞给花六道:“那帮我也下个注。”
庄家掂了掂手中的玉佩,虽然很想带傅回鹤玩,但面上还是露出为难之色,道:“你下注让我们怎么玩?”
作弊么这不是。
傅老板理直气壮:“我又不知道兄长们都押了什么,万一就有人猜中了呢?”
花六一想也是,收了玉佩道:“那你不能押注具体的东西。”
傅回鹤也没想这么押,而是微微一笑,低声道:“我押……六位兄长猜的全都不中。”
花六乐了,笑道:“行啊,那就到时候瞧着。”
***
傅回鹤在花家耽误了些时间,来到离断斋前堂时本以为客人会多少有些烦躁,进来照面却发现白衣的青年端坐在长桌前,腰间黑色的长剑被解下横放在膝上。
见到此间的主人到了,青年站起身来抱拳行礼:“在下连城璧,见过先生。”
傅回鹤抬了下手中的烟斗,指了座椅道:“不必多礼,请落座。”
青年看上去斯斯文文的,身上带着世家公子常有的华贵矜持,面容温和,神色镇定,在看到傅回鹤后也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那双眼眸里沉着且冷静。
他给人的距离感实在太重,重到甚至不像是一个年轻的少年郎,那双眼睛也太静,静到与所有的存在都隔绝出一个无法消弭的距离。
傅回鹤来得晚了些,屏风上的字迹已经隐没,他朝着贵妃榻走去,手指划过贵妃榻后的墨玉屏风。
指尖在玉石一样的触感上划出淡淡金色的波澜,有关于连城璧的生平过往展现在脑海中,傅回鹤也终于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看似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会出现在这里。
傅回鹤在贵妃榻上坐定,侧首吸了口烟,缓缓呼出,声音清淡:“你做了一个梦。”
“是。”连城璧微笑着,虽是在说自己所经历的事,他也仍旧温和克制,嗓音若三月春风,杨柳拂面,“我做了一个很久很长的梦。”
“长到在梦里,我几乎走完了自己的人生。”
他看到自己在年少成名之后撑起连家的赫赫声名,看到自己依照婚约与金针沈家的女儿成亲,看到自己与妻子的貌合神离,也看到了他们夫妇与萧十一郎之间的爱恨纠葛,更看清了自己最后可悲可怜又面目全非的模样。
连城璧最开始做那个梦时,正值十一岁扬名武林的那一战之后,梦到结尾时,他也不过十三岁。
至此的日日夜夜,他都徘徊在那清晰又荒诞的梦境中,仿佛看着自己划入最深的无底深渊。
连城璧不明白梦中沈璧君对爱情的奋不顾身,不明白萧十一郎情深的孤注一掷,但他看得懂梦中的“连城璧”。
不论沈璧君与萧十一郎如何,连城璧始终是连城璧,是那个哪怕谈及爱情,也只会付出三分真心的连城璧。
因为对常人而言十分的真心,在连城璧的身上已经给出去七分深深融入对连家的执念,他所能给出真心,本就只有三分。
因为太少,所以他给得吝啬,给得多疑,给得小心翼翼,就像是黑暗中的小蝎子,只要被他试探到些许的不妙,他便随时准备好断尾求生,不给任何人伤害到他的机会。
连公子有多么霁月清风,文雅清华,连城璧就有多么敏感脆弱,自我挣扎。
或许武林的女子以嫁入连家为幸,可嫁给连城璧却绝不是一道上上签。
因为哪怕连城璧将仅剩的三分爱意都给了你,却也会在选择衡量之时将爱人送上筹码的一端冷静算计。
傅回鹤想了想,问:“你来离断斋,是想摆脱既定的命运?”
连城璧没有回答,过了几瞬,他淡淡道:“或许算吧。”
他抬眸看向傅回鹤:“梦境中的一切发生在我与沈家女儿成亲后的第二年,但如今沈姑娘并无心上人,连、沈两家产业名声均有牵连,婚事并非轻易可退。我来此,只想寻得一摆脱既定孽缘之法,惟愿余生与沈姑娘和萧大侠形如陌路,互不干连。”
连城璧的语速很慢,慢到似乎他说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经过反复的斟酌衡量,字句条理分明,没有半分失礼。
——哪怕是对梦境中有着生死之仇的萧十一郎也不例外。
“我平生所愿唯有连家,若我的婚姻注定不睦,连城璧终身不娶也未尝不可。”
傅回鹤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来交易,明明确确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想要通过交易得到什么的客人。
他思考了一下灵雾池中剩余的种子,竟并没有想到哪个与连城璧性情相符的,当下甚至有些怀疑结缘屏牵缘分是不是出了些差错。
连城璧见傅回鹤不说话,他也并没有催促,而是就这样静静等候在桌后,眼帘微垂,好似对离断斋没有半分好奇。
傅回鹤见灵雾池里的种子一个推一个,但都没有出来的意思,顿觉无奈,抬眸道:“连公子此言,倒像是想要从我这离断斋交易走一位夫人。”
连城璧愣了一下,眼中第一次掠过困惑:“这里不是……交易种子吗?”
梦里那条指路的小青蛇说的明明是交易一颗种子实现一个愿望,怎么……好似有些不一样?
傅回鹤有意引连城璧多说两句,以免真的让这位客人成为离断斋有史以来第一个没有契约种子的有缘者,便笑道:“我这里虽然交易种子,但种子有发芽生长,开花化形,化了人形,也自然便有了七情六欲。”
连城璧侧首思忖了很久,居然真的开口询问:“可以吗?”
傅回鹤:“?”
你问的是我想的那个意思么?
连城璧面上的表情比起来时更加认真专注了几分,缓声道:“我需要一位不会背叛与我的夫人,我或许不能像寻常的夫君一般呵护疼爱,举案齐眉,但一定可以做到相敬如宾,尊重爱护。”
“我可以为她提供我所能做到的所有的条件,银两、地位、锦衣玉食,不会另纳妻妾,如若夫人有意,家中内宅事务可以交付而出。”
“此法的确能够解决我当下燃眉之急,既然是我所求,自当诚心求娶。”连城璧的语气并没有半分玩笑言语,又补充道,“成亲后若有其他事务,只需当面相谈,皆可商议。”
傅回鹤一时愣住,少有地,在面对客人时完全说不出话来。
过了半晌,傅老板抽烟冷静了一会儿,慢吞吞道:“你知道离断斋的交易是需要付出半副身家的吗?”
连少庄主肃然颔首:“值得。”
傅回鹤:“。”
“你……”傅老板张了张口,面色纠结,“你甚至都不知道种子是何秉性,便愿如此?”
连城璧淡淡道:“还有什么比家宅安定,不会背叛的合作更重要吗?”
傅回鹤想起面前这位妻子怀着孕爱上其他男人的命运轨迹,不禁陷入了沉思。
好像的确……
不对。
傅老板突然回过神来。
他这里是离断斋,不是媒婆所啊!
他正要开口,就感觉到灵雾池子里有一颗种子不急不慢地跳了出来。
嗯?
傅回鹤压下将要出口的话,抬手用灵力将那形状很小的种子捞在手心,而后放在桌面上与连城璧面对面。
这是颗一串蓝的种子。
涉猎颇广的连城璧认出了这种子的种类,脑海中勾勒出这颗种子开花后可能的模样。
傅回鹤真的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会有种子选择这样听上去有些离谱的交易,但还是尽心解释了离断斋的规矩,而后道:“这是颗一串蓝的种子,如若连公子有意,可以试试看这颗种子是否愿意与你结契。”
那一粒圆圆的深色种子动了动,在距离连城璧不远不近的距离开口道:“宋氏南意,见过连公子。”
连城璧随之回礼:“连家堡连城璧,见过宋姑娘。”
“连公子,我愿意同你合作,帮你稳固后宅,甚至是一同支撑发展连家。”
一串蓝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沉静,虽如燕语莺声般娓娓动听,但却有种和连城璧十分相似的自带距离感的疏离条理。
这还是傅回鹤第一次听到种子说话,看起来这颗一串蓝在曾经的交易中早已经积攒够了足够的灵力,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没有发芽。
连城璧并没有因为谈判的对面只是一颗种子而态度敷衍,而是温声道:“那么想必姑娘也有一些想法需要与我商讨一二,对吗?”
“是。”一串蓝的语气认真且慎重,“互不背叛与互相尊重是基本的条件,这一点将会写进你我二人的契约之中,牵连性命魂魄,连公子日后不必为此事疑虑担心。然而除却连公子之前说的,我还希望能够再加两点。”
“姑娘请讲。”连城璧的神情也很专注认真。
“有名无实的婚事并不稳妥,既然连公子说了夫妇之间相敬如宾,那么我认为我们之间应当有一个孩子,不论这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都将成为连家唯一的继承人。这样不论是对连公子在外,还是于我在内,都更加稳固。并且关于孩子的教导,我拥有一半的话语权。”
连城璧蹙眉想了一阵,而后点头道:“姑娘所言甚是,只是到时候在武艺与才学的教导上我恐怕会严格一些,还望姑娘见谅。”
“无妨,这点我们可以日后磨合。”
“甚好。”
“第二点,我希望连公子可以立下契书:在连公子继承连家堡后,日后如若遭遇意外,若我有孕,连家堡一切归我腹中孩儿所有,在孩子长成前由我代为掌权;若你我二人膝下无子,我则以未亡人之名接管连家所有家产。”
这一次,连城璧沉默思忖了许久。
傅回鹤在旁边看着这一人一种谈论这场除了理性与条件半点找不出温情的婚事,一个劲儿地抽烟。
多少有些恋爱脑的傅老板并不是很懂面前的一人一种。
许久,连城璧长出一口气。
连家已经没有其他人,若他身死且没有后代的话,连家与其被其他武林势力瓜分蚕食,不如交到他的妻子手中。
——更何况,虽然只是短短的几句沟通,连城璧却已经从这道声音中听出了理性的冷静与对感情的淡淡。
他忽然觉得,哪怕他有朝一日身死入土,连家堡在她的手中或许也不会没落凋零。
“好,我答应。”
傅回鹤的语气有些飘:“……契约达成?”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金色的契约之力连接,几乎是同时,连城璧身上的气运有三分之一都涌入了一串蓝的种子中。
傅回鹤扬了下眉。
这代表连城璧方才一言一行全都是出自真心,他是真的将面前的这颗种子当做了自己日后的妻子。
哪怕一人一种之间并没有任何的情意绵绵,但连城璧的确承认了这样有些荒诞的身份,并且气运共享,往后余生同进同退。
啵得一声轻响,蓝紫色的芽苗从种子中探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逐渐成长,开出一串蓝紫色的小花,浓郁的灵气蔓延开来卷着那串蓝紫色的小花纷纷扬扬飞到墨玉屏风之后,留下一片浓郁的幽香气弥散开来。
屏风后传来衣衫窸窣的声音,片刻后,一道清丽的身形自屏风出款款而出,面似中秋之月,姿胜春晓之花。
佳人一身蓝紫色的衣裙端庄清雅,朱唇不点而红,黑发顺滑如瀑,鬓角只簪了一串蓝紫色的小花,便已经胜过世间绝色。
“连公子。”宋南意敛袖一拜。
“宋姑娘。”连城璧躬身回礼。
两人对视一眼,相视而笑,有一种同类相吸的契合感。
“堡中事务繁重,日后有劳夫人费心。”
“夫君言重,互惠共利,实乃分内之事。”
傅回鹤看着面前以最快速度喜结连理的一对璧人,沉默了片刻,缓缓道:“那我……去帮忙安排一个身份?”
“多谢先生。”二人异口同声。
傅回鹤:“……”
行吧。
从种子的角度来说,倒也算得上是……额,余生富贵顺遂。
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