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湖底外围又封了一圈, 从祭坛下面出来的傅回鹤就看到站在桃花树前含笑正说着什么的花满楼。
脚步一顿,傅回鹤抬手揉了下眉心,朝着那边走过去。
花满楼手里躺着两三个桃花花苞, 此时面上的表情颇有些忍俊不禁。
要是寻常的花苞, 花满楼用来泡茶做茶点都没有什么压力,但是离断斋的……
傅回鹤看了眼花满楼的手心, 又看了眼面前花枝招展的桃花树, 无语道:“你就这么见人就送?”
桃花枝又伸过来枝条戳戳傅回鹤的脸颊,好巧不巧,戳的恰好是小傅凛曾经有酒窝的地方。
枝叶颤抖发出沙沙声, 听懂桃花树调侃的花满楼轻笑出声。
被一人一树当面孤立的傅回鹤:“?”
见花满楼只是笑不说话, 傅回鹤没忍住道:“说什么呢?让我也听听?”
花满楼侧首, 挑眉道:“傅兄真想知道?”
“我想……的吧?”傅回鹤感觉有种莫名的不对劲从脊椎往上窜,迟疑了一下。
“那好。”花满楼抬手,手指点在傅回鹤脸颊上桃花枝方才戳的地方,笑吟吟道,“傅兄, 笑一下?”
傅回鹤从来没对花满楼有过警惕, 冷不丁被青年按住脸颊,指尖温热的触感透过肌肤相接的地方传来。
他愣愣看向花满楼, 下意识的, 勾唇笑了一下。
“嗯?真的有。”花满楼靠近傅回鹤一步,温润如玉的眉眼满是笑意,半点没有退开的意思,“那这边呢?”
脸颊上那一点温热的触感自一边移到另一边, 傅回鹤这才如梦初醒, 后退了一步, 神情狼狈。
“怎么了?”花满楼脸上的表情无辜中带着一丝惊讶。
傅回鹤喉结滚动了一瞬,看了看桃花树,又看了看花满楼,哑声道:“你们……就在说这个?”
花满楼抬手碰了碰凑过来的桃花枝,笑得宛如满园春光都聚在他的身上:“是啊,桃花小姐说听其他的族人说起,傅兄小时候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可爱酒窝,原来现在的傅兄笑起来的时候也有,这倒是让我有些遗憾我看不到了。”
傅回鹤的表情很是奇特,艰难道:“你……”
“嗯?”花满楼侧首。
“……”
傅回鹤安静好了半晌,而后小声道:“……只有一边。”
花满楼面上笑意一顿,而后更甚。
“那一定很可爱。”
***
花满楼在离断斋的时间越来越多,他甚至拐带了几盆离断斋的花草去到小楼后院看家。
傅回鹤随便找了盒交易品,正坐在长廊下面吞云吐雾,前堂那边十分热闹,搬东西的凡人进进出出,傅回鹤这个主人反而躲了出来。
他看向前堂那边在博古架上蹿下跳兴奋得不行的尔书,烟斗一晃,溜出去一道灵雾,将尔书捆了几道拖到了身边。
“怎么,这是日子不想过了准备拆家散伙?”
尔书被拽了个屁|股墩,干脆四肢摊开躺在傅回鹤身边,压低声音道:“你昨晚上自己答应的事,别想赖给我啊!”
“我答应什么了?”傅回鹤纳闷。
他今天一睁眼就被守在湖泊边上的花满楼蹲了个正着,笑眯眯地让他把离断斋的前门固定在临安府小楼的旁边,还特地要了凡人都能进出的权限,将奇异的地方都用灵雾遮住。
傅回鹤刚醒的时候脑子还有点转不过来,依照花满楼说的话做了,而后就被花满楼又按回到了湖里继续睡。
又一觉醒来,傅回鹤正要去前堂拿东西,抬眼就撞见了扛着梨花木柜子刚放下的汉子。
傅回鹤:“……?”
汉子也吓了一跳,而后连忙笑道:“这就是东家吧!果然是一表人才啊!”
傅回鹤:“……?”
两人当即面面相觑。
花满楼这时候刚从门外走进来。
那汉子连忙高声招呼:“七公子!”
花满楼走过来。
傅回鹤轻咳了一声。
花满楼这才知道那汉子寻他是作甚,当即笑道:“李大哥,你叫兄弟们把最后的几个架子放进来便是,辛苦了。”
“哎!好勒!”那汉子立刻转身出去了。
傅回鹤看向花满楼,抽了口烟平静了一下:“什么情况?”
花满楼歪了歪头:“不是昨天你说离断斋几百年都没变样子,看着就犯困么?”
“这两日恰好有空,收拾一下也好。”
于是,傅回鹤被剥夺了在前堂坐着的权利,只能坐在长廊前面支着脑袋看前堂忙活。
尔书听了一遍傅回鹤记得的部分,哈哈大笑道:“老傅,你上次喝醉酒卖了什么你还记得么?”
傅回鹤:“。”
怎么能不记得,他把自己的莲种交易给了花满楼。
尔书笑得越发猖狂:“谁让你昨晚上喝那么多?拉着花公子叭叭些乱七八糟的,还抱怨说离断斋千百年都是一个样子,客人看不腻你却看得困,完了还问人家花公子要糖葫芦哈哈哈哈哈哈……”
傅回鹤捏着烟斗的手,微微颤抖。
这么丢脸……的吗?
酒真不是个好东西!
不行,戒酒,必须戒酒!!
想起什么,傅回鹤用烟斗指了指热闹的前堂,还有站在前堂中间听着声音时不时指挥两句的花满楼:“那这……?”
也是他做的孽?
尔书坐起毛绒绒的小身子,比了个大拇指:“你喝醉酒是这个!”
“花公子耐心听你叭叭叭了一晚上,而后问你如果他想要给离断斋添些东西,会不会影响离断斋。”
“结果你大手一挥,直接说明天你就用灵雾把离断斋遮起来,外人看来就是寻常的店铺,随便花公子发挥。”
“唉,之前只知道花公子出身富贵,但没想到会这么阔气。”尔书搓着爪爪啧啧赞叹,“天亮了不到两个时辰,搬东西的人就来了,这可都是上好的整块梨花木唉,能买好几个糖葫芦铺子吧……”
傅回鹤:“。”
表情痛苦地闭眼。
他为什么不是符修或者阵修?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回到昨晚,扬了他手里的酒别让他丢人?
傅回鹤拽着尔书的大尾巴,让他陪着自己坐在这思考人生,那边的花满楼从伙计手里接了什么东西在手里,朝着一人一兽走来。
“喏,一人一根,不许捣乱。”
傅回鹤的手里被塞进来一串糖葫芦,表情颇为一言难尽。
尔书可没这么多想法,抱着上面滚满了瓜子松仁芝麻的糖葫芦一口就是一颗,吃的嘴边的胡子都黏黏糊糊。
花满楼靠近傅回鹤耳边,低声道:“你的这串是我做的,虽然糖浆是大厨熬好的,但其他我都没有假于人手,应当是能尝到味道的。”
而后话中笑意渐浓。
“松仁都比尔书的多许多。”
说完,花满楼便抽出袖中手帕擦着手指,继续去前堂忙了。
傅回鹤盯着手里的糖葫芦好半天。
尔书已经啃完了自己糖葫芦的一半,见状含含糊糊道:“你要是不吃就给我嘛,我吃很快的!”
傅回鹤斜睨了眼尔书:“你没有自己的糖葫芦吗?”
说完,顶着一张清冷出尘的谪仙脸,张嘴咬了一颗糖葫芦含在嘴里。
尔书哪里见过傅回鹤腮帮鼓鼓的模样,当即伸着爪子就要去摸傅回鹤的脸。
傅回鹤嫌弃地躲开:“爪子黏黏糊糊的,少碰我。”
“哼,我就知道。”尔书撇嘴,摇头晃脑道,“你这脸啊,就花公子碰的,其他人都碰不得~”
又想起前几日的摸酒窝事件,傅回鹤:“。”
“闭嘴,安静吃你的糖葫芦。”
尔书哼哼唧唧:“我快吃完了,明明之前你就是准备了两串的……你给我尝一口你的!就一口!你的看上去松仁比我多好多唉……”
“你信不信你吃完牙立刻开始疼,腮帮子肿得像松鼠?”傅回鹤眯起眼。
尔书一愣,而后一跳三丈高:“好啊!我说我怎么一吃云记的糖葫芦就牙疼!你是不是就是嫌贵,不想给我买!!!你故意折腾我!!混蛋老傅!!!”
说漏嘴的傅回鹤拿着糖葫芦就往后院走。
尔书不依不饶的追过去,跳起来就要朝着傅回鹤手里的糖葫芦咬。
傅回鹤眼疾手快的避开,脚下甚至用上了灵力,眨眼间消失在走廊里。
尔书一口咬空,翻遍了后院和房间都没找到人,只能委委屈屈地去找花满楼诉苦。
花满楼于是将小兽抱在怀里安抚,低眉浅笑,全然不提两串糖葫芦不一样的偏心。
……
后院湖水之下
傅回鹤拿着糖葫芦坐在祭坛边上细细慢慢啃,一边吃,一边抬头看着面前的断剑。
之前解开的七情之二,分别对应忧哀与贪欲,七情之中便只剩下喜、怒、惧、爱、恶。
而剩下的色、声、香、味、触、法六欲,一定会在七情尽数解开之后才会有可能碎裂。
他的七情之二都挂在七童的身上,那剩下的五情……他还要继续吗?
糖葫芦初初入口甜蜜动人,咬开山楂之后越是咀嚼便越是酸涩。
吃着吃着,傅回鹤的动作忽然停下。
他看到祭坛断剑的旁边,似乎有什么小东西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傅回鹤皱了下眉,身形乍起,脚尖轻点落在断剑之前,弯腰捡起断剑前的淡翠色果子。
蕴灵果?
傅回鹤拿着果子仔细看了两眼,发现这果子只是看上去像是蕴灵果,实质上只是一团凝聚而成的灵气,而这灵气……怎么看怎么像是出自他自己。
他没事干费力气搓一团灵力出来,还费劲捏成蕴灵果的样子做什么?
如果说最近对这东西的记忆……还是在梦里。
视线在旁边掠过,傅回鹤看到祭坛边上的桃花花瓣,眸子微眯。
沙沙的声音响起,榕树的树枝不知从何处延伸而来,搭在傅回鹤的肩膀上,而后缠绕在他的手臂间,枝条尖尖托着那颗蕴灵果从傅回鹤手里撬出来,重新放回到断剑前。
浅翠色的灵力滴溜溜转了一下,毫无征兆地没入祭坛封印里,使得原本平静无波的封印无风颤抖了一下。
傅回鹤:“……您知道这是哪里来的?”
榕树枝祭坛边上画了几笔,笔迹端庄秀丽的三个字大大展现在傅回鹤面前。
【没有了】
傅回鹤抬手按住额头:“您讲讲道理,这东西突然出现,我还不能过问一下了吗?”
【不讲】
傅回鹤张了张口,头都没回,抬手挡住就要抽他的青竹:“您也省省力气,成不?”
被发现的青竹一下子缩回到地下,不见了竹影。
榕树树枝陡然伸长,将傅回鹤连着缠了两三圈,硬是将人绑出了祭坛。
傅回鹤又好气又好笑,任由榕树枝条拖着他走,索性坐在地上,两条大长腿摆来摆去:“不猜我都能知道,桃花树这两天就接触了天道化身和七童,无外乎就是他们给的,但会把这样的好东西放在祭坛这边的,怎么想也就只有七童。”
“所以,前两天我做的梦,根本就不是什么噩梦记忆,而是七童进入了祭坛封印,松动了七情锁链吧?”
千年来,就算傅回鹤从未动情,但是厌恶、愤怒、喜悦……这样的情绪还是有过的,但封印却从未像昨日那么轻易便松动,甚至是粉碎。
哪怕鹤鸣剑是花满楼带走莲种后被拔|出,祭坛才得以重开,这样的解封也太过猝然容易了些,很明显就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傅回鹤轻叹一声,抬手握住不再用力的榕树枝条,低声道:
“我知道大家是为我好,作为我的契约者,七童参与离断斋的事情并不算什么大事,这样的陪伴与我而言已经是馈赠。但若是参与过多,他终有一日会被小世界排斥……他还有他的家人,他很爱他们,我不能从他们的身边夺走他。”
榕树枝条停顿了许久,像是在想什么,而后在地上划拉到——
【你问过他吗】
傅回鹤语塞,盯着榕树枝条半晌没吭声。
就在这时,榕树枝条一震,而后树叶穿梭的沙沙声响起,一团白色的毛绒绒被塞进了傅回鹤的怀里。
傅回鹤抱着怀里被拖得两眼冒星光的尔书,不明所以。
尔书猛地摇了两下脑袋,抬爪攥住傅回鹤的衣襟,大声道:“花公子的大哥二哥来了!”
傅回鹤拎着尔书的后脖颈让他站稳,不以为意道:“花家大哥常驻边关,二哥往来西域中原,极少回来,这次应当是送些东西来给七童吧。”
“才不是!我偷听到了!”尔书比比划划,着急地大尾巴乱甩,“花公子每次家书都不给准话,这次他们是特意要抓花公子回金陵相看呢!”
榕树枝戳了下尔书的小屁|股。
“哦哦哦,还有!”尔书耳朵一竖,“和花家两位公子一起来的,还有一个姑娘呢!”
榕树枝条恨铁不成钢地抽了一把傅回鹤。
之前花老爷过寿的时候,傅回鹤是见过花家兄嫂的,花满楼的六个哥哥,除却五哥和六哥,其他的都已经成婚。
花大哥和花二哥更是膝下已有儿女。
这位同他们一起特意前来临安府的姑娘……
傅回鹤脸上的神色凝固了一瞬,而后道:“……这样啊,七童的年岁也的确……”
后面的话却像是卡在了嗓子眼,怎么都说不出来。
半晌,他低声问:“花家两位兄长在小楼还是离断斋?”
尔书一缩脑袋:“在前堂呢……说是奉家母嘱托,要同你打个招呼,谢谢你照顾花公子来着……”
傅回鹤又顿了顿,应了一声“哦”,而后坐在地上呆了良久,这才垂着眸站起身,拍了拍身上褶皱的衣裳,轻声道:“我去前面看看。”
随手将跟在身后的尔书拎到一边,傅回鹤道:“你长得奇怪,别出去吓到花家兄长。”
尔书抬爪指了指自己,一脑门的问号。
不想让我看热闹就直说,骂我长得奇怪是几个意思??
……
傅回鹤行至前堂,触目情景让他猛地一愣。
原本常年冷雾袅袅,宛如月宫的离断斋前堂里,不复之前的空旷冷寂,原本的博古架被尽数挪到左侧并列放了两排。
结缘屏与交易处的位置并没有变化,但博古架移开空出的空地被放了一方流水曲觞的茶台,乳白色的流水灵雾袅袅,飘飘荡荡着流向四面八方。
靠旁边的位置放了梨花木的立柜茶几,还有一面墙的各式各样的木格错落,上面已经放置了几盆正装作寻常花草的灵植。
见傅回鹤过来,还不动声色地用力摆叶片示意他快着点。
花满楼坐在茶台右侧,他的对面坐着花家的两位公子,和一名面容温和,眉眼能窥见性情干练爽快的姑娘。
四人的面上都带着笑,面前放着茶水点心,甚至还有洗好的瓜果。
傅回鹤站在原地,脚下犹如生根,动弹不得——在花满楼出现之前,离断斋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景。
一种……活着的生气。
傅回鹤垂眸,袖子下的手指一紧。
他总是在想,不应当将花满楼从他家人身边带走,却从未想过,在这之前,会有人将花满楼从他身边带走。
傅回鹤一一见过三人,而后顿了顿,极其自然的,坐在了花满楼的身边。
花满楼勾唇微笑,抬手给傅回鹤倒了杯茶。
对面的花二哥眸光一闪,桌子下的脚尖一碰花大哥,轻轻放下手中茶杯,淡笑道:“之前得以与傅先生匆匆一见,如今倒是终于见了第二面。”
“傅先生风采依旧,着实令人见之生羡。”
与未语先笑,眼睛里藏着百转千回,商道人称笑面狐狸的花家老二不同,花大哥还未成年便自请去了边关,一路摸爬滚打凭着自己硬是坐到了如今的位置上,向来不苟言笑,严肃得紧。
两人只相差一岁,自幼一起长大,之后更是看着几个弟弟长大,彼此之间颇为默契。
花二哥一开口,花大哥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只低头喝茶不去掺和。
傅回鹤口中的称呼转了一圈,脑子里知道该称呼花二公子,话到嘴边却成了:“花二哥客气,世人皆知七童的几位兄长皆为龙凤,再度得见两位兄长是我的荣幸才是。”
傅回鹤显得有些紧张,正襟危坐,腰板笔直。
这番完全挑不出问题的场面话从傅回鹤嘴里说出来,让架子上正大光明偷看的花草们顿时僵硬了叶子,硬生生弯出了疑问的弧度。
屏风后面偷听的尔书更是险些爪子一滑滚出来。
花满楼的眼睫一颤,面上飞快划过一丝讶异。
花二哥扣在桌面的手指一曲,停顿了一下,而后再度温温和和地笑道:“瞧我,只说我们,都忘了介绍薛姑娘。”
“这位是关中薛家的当家娘子,比七童要小上几岁,却在这几年一力撑起薛家商路,秀外慧中,性情大气爽利,相处来最是舒服,母亲更是对薛姑娘赞不绝口呢。”
花满楼听见自家二哥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先是迷茫了一瞬,而后很快反应过来,正要开口,就听身边的人抢先道——
“既如此,薛姑娘难得来一回临安府,不如让我与七童一尽地主之谊。”
傅回鹤的声音客客气气,手却在下面按住了花满楼的手,不让人说话。
花满楼迟疑了一下,总觉得好像……有种煮莲花的水烧开了的感觉。
——只不过小莲花非但没觉得水烫,反而给煮莲花的罐子上积极盖了个盖子。
今日……有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吗?
一直以来耐心十足,不温不火的花七公子忽然有些迷茫,下意识摸了摸手腕间的种子。
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小莲叶也一副气势汹汹,蓄势待发的模样。
花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