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处境尴尬, 若木大约真会忍不住把这没眼『色』的叶子撕了,但眼下身在冷嫣梦中,多片叶子当法器用也是聊胜于, 当务之急是弄清楚现在的处境。
能屈能伸的尊生生把这气憋了下。祂环顾四周, 只见自己身处灯火通明的卧房中, 屋子不算大,但几榻屏风不是珍品,书案上摆着文房和摊的医书, 看样子是姬玉京在重玄的弟子房。
案边的炭盆里有页烧了半的竹简, 若木抽出来扫了眼,是关于血菩提的记载,祂顿时明白过来, 这是姬玉京发现谢爻等人的意图,试图带走冷嫣的那夜,这夜发生的事情祂清二楚, 因为祂早已在照机镜中看过。
若木扫了眼更漏,眼下是人定之时, 而姬玉京带走冷嫣是夜半,祂还有不到个时辰可以筹划。
祂烧掉了剩下半支竹简, 随手案边的青瓷画缸中抽出卷画展, 画上片空白,但祂感觉到绢帛上有咒法的痕迹, 姬玉京设的秘咒在祂眼里当然就和纸糊的般,但祂几乎没有思考解法,念动,雪白的绢帛上慢慢显出个淡墨勾勒出的少女。
少女半个身子隐藏在疏疏落落的丛竹中,笑容恬静而羞怯。作画之人显然并不工于此道, 笔法有些稚拙,竹子画得好似甘蔗,但画中人的眉眼却传,像是丛里直接落于纸端。即便没有左眼下那颗泪痣,也能眼看出画中人是谁。
小银人蹦到案头,伸长脖子瞧:“噫,这不是冷姑娘。”
若木里端涌股酸意,冷哼了声道:“画得真难看,难怪藏来不敢见人。”
小银人知道主人又打翻了醋缸,眼观鼻鼻观,个字都不敢说。
若木抬手便要那些画全烧了,临到头又改了主意,快速画卷来扔回瓷缸中。不过场梦罢了,必和个死人较劲。
祂忽然察觉不对,这段往事祂在照机镜里看过数回,不过镜子里只有冷嫣的记忆,而眼下这房、这竹简、尤其是这些话,显然是只有姬玉京才知道的事,怎会出现在冷嫣的梦里?莫非是梦境自己空白的地方补全了?
不过眼下不是细究这些的时候。
若木试着运转了下灵力,果然情况与祂料想的样糟,姬玉京虽然天赋绝佳,但毕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气海和经脉强不到哪里,受到这些限制,祂能发挥出的力有限,对上谢爻几乎毫胜算。
不过祂入梦只是为了叫醒冷嫣,冷嫣被困梦境,是因为某个执念。
若木边思忖着,向小银人道:“你说,她的执念是什?”
若米道:“是姬玉京之死吧?”
若木颔首:“所以只要‘姬玉京’活下来,功带着她逃走不就行了。”
若米:“……”说得倒容易,这是在梦里,谢爻的修为可比他高着大截。
“这恐怕……有点难办吧……”若米尽可能委婉地提醒主人。
若木思索片刻,目光落在小银人脸上,若米莫名打了个哆嗦。
若木道:“你的灵力能用出几?”
若米忙道:“尊,奴的灵力在这里最多只能用出两三,不是谢爻……”
若木剜了他眼,小银人忙改:“不是姓谢那丑东西的对手……”
若木道:“不用你对付谢爻,只要在我逃跑时他引就行。”
若米:“……”这有什分别!
当初姬玉京用的也是这个办法,只不过他是假冒师父谢汋传信给谢爻,想把他引到叶蛰宫,给自己和冷嫣争取片刻时。
但谢爻显然并未中计,因此两人连院门都没出就被他逮了个着。
若木道:“会儿本座找冷嫣,你偷偷潜入玄冰窟……”
祂这样那样地吩咐了番,若米的银『色』小脸越来越暗淡,等祂说完,整个人像是放了几十年的银器样。
若木屈指弹:“吧。”
若米来不及叫屈,变道银光向窗外飞,眨眼便融化在了夜『色』中。
小银人离后,若木继续在房中翻找用得上的法器,这过程比祂预料的还要简单,祂仿佛天然知道想要的东西收在哪里,没费什功夫便找到了堆符箓、法器和应龙幡。
姬氏财大气粗,姬重宇忌惮这儿子,钱财上却不苛待他,姬玉京手头的符箓法器都是上品或极品,堆在简直能个铺子。
不过最珍贵的还是他母亲留给他的保命法器应龙幡。
根据冷嫣的回忆,这件穷桑氏的保命法器在谢爻面前不堪击,但此刻祂却能感觉到其中蕴藏着强大的灵力。
莫非是因为当初姬玉京修为太低,没能应龙幡的威力完全发挥出来?
祂疑『惑』地抚了抚非绫非锦的龙幡,只觉触手凉滑而坚韧,犹如抚『摸』龙蛇的鳞片。祂感到种久违的亲切,仿佛在与位故友叙旧。
黑幡上暗金『色』的龙纹隐隐闪过,这是幡中龙影并不排斥祂这个新主人的意思。
若木闭上双眼,缕识探入龙幡中,幡中的世界电闪雷鸣、风雨交加,浓墨般的云团中条赤金『色』应龙半隐半现。
祂的识进入,应龙立刻飞了过来,绕着祂转了两圈,在祂面前停住,低下硕大的龙头。
若木抬手,应龙便乖顺地头抵在祂手蹭来蹭。
若木『摸』了『摸』祂的龙角,又捋了捋龙须,下意识地道:“小蛇。”
随即祂忽然意识到这根本不是祂的龙,莫非因为是梦中人,所以切都顺理章来了?
祂的脑海中仿佛有道淡淡的影子,此情此景莫名似曾相识。
祂闭上眼睛,眼前仿佛出现个少年,爱怜地拍拍应龙的大脑袋,轻声道:“小蛇,保护好阿嫣,知道?”
若木头动,识转瞬之脱出了龙幡。
切迎刃而解,为什穷桑氏的上古法器在谢爻面前不堪击?因为它奉主人之命守护着另个人;为什冷嫣在谢爻的元剑下能留下缕残魂?因为有上古龙影守护着她直至彻底消散。
若木中时百味杂陈,祂可以厌恶姬少殷,但对姬玉京,祂连讨厌的资格都没有——如果没有那少年炽烈孤勇的意,祂和冷嫣甚至连邂逅的机会都没有。
若是可以,祂定毫不犹豫地替冷嫣欠他的情还了,可是祂做不到,于是只能堵在里不上不下。
祂定了定,应龙幡塞进袖子里,又找到的其它符箓、法器、细软,股脑地倒进乾坤袋里,看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即闪身出了门。
三更半夜,宗门上下都已回房歇息或打坐,祂路上没有遇到任人,便来到了中峰招摇宫。
冷嫣这具躯壳至关重要,她的住处周围自然有谢爻布的阵法,以“姬玉京”的修为,别说破解,连探查都探查不到。
若木也没想着破解,来耗费灵力太多,二来徒劳益,论如谢爻都会立即赶到堵住他的路。
祂大剌剌地闯进阵中,捏了个诀,窗户“吱嘎”声打,祂耸身便灵巧地跃入房中。
冷嫣的卧房里没有熏香也没有脂粉,早春时节,庭中她亲手所植的杂花也尚未放,但她的卧房中却萦绕着股淡淡的女儿香,安静恬然,让人不知不觉想沉溺其。
若木的跳不知不觉快来,祂撩她床前辨不清花纹颜『色』的帐幔,如水月光洒进帐中,照出少女的睡颜,她肩头被棘蛇咬伤,睡得并不安稳,脸颊苍白,双眉微蹙,额头上蒙了层细细的汗珠。
若木推了推她:“醒醒。”
少女茫然地睁眼睛,怔怔地看了他会儿,认出他来:“小师兄,你怎会在这里?”
若木“小师兄”三个字,胸便是闷,好似被人用大槌敲了记。
“我来救你,”若木道,“谢爻要杀你夺舍。”
冷嫣只觉小师兄怪怪的,他平日最尊敬的便是玄渊仙君,可眼下不但直呼其名,还满是鄙夷,实在太反常了。
难道是在做梦?她悄悄转动了下肩膀,伤传来锥刺骨的疼痛。
不是梦,那便是小师兄有题。
她戒备地看着他:“你不是小师兄。”
若木:“……”
祂挑眉:“不信算了,你等死吧。”
谁知冷嫣见祂这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反倒松了气:“对不住,方才我真以为小师兄被夺舍了。”
若木:“……总之我先带你逃出。”
冷嫣道:“师尊为什要杀我?什夺舍?”
若木尽可能言简意赅:“谢爻有个师妹两百年前被冥妖吃了,留下个残魂不能转世投胎,他把你带来重玄就是为了把你这副躯壳给他师妹。”
祂没指望三言两语就说服她,已经打定了主意,若是她反抗便她弄晕了带走,没想到少女发了会儿怔,点点头轻声道:“原来如此。”
她只穿了件寝衣,柔软的长发披散在单薄的肩头,苍白的脸上只有眼眶微红,眼眸中蓄了泪,像是月光下闪着微光的湖面。
不等若木说什,她已回过来,抬袖揩了揩眼睛,跳下床,趿上鞋,披上外袍,拿根素簪迅速地把长发绾,环顾眼四周,自言自语似地道:“这里没什东西是我的。”
这下轮到若木意外,因为在冷嫣的记忆中,姬玉京解释了半天,冷嫣也不相信谢爻当真要害她,直到亲眼目睹谢爻杀死姬玉京。
而在梦里,她却很快接受了现实。
虽是梦回三百多年前,终究有些东西变了,梦里的冷嫣不记得梦外的经历,底深处却更相信姬玉京,而不是谢爻。
若木说不上是什滋味,冷嫣已握住了他的手:“小师兄,我走吧。”
她体虚气弱,即使刚被窝里爬来,手指也是冰凉的,若木边想攥紧,边想这是姬玉京的手,又想她甩,终究是任由她牵着往屋外跑。
两人刚走到门外,廊柱后的暗影中走出个人来。
谢爻身白衫,清隽双,周身散发着强大而危险的气息。
他的目光扫过少年男女交握的手上,再抬头时冷得好似霜刃。
冷嫣头跳,却没有松手,反而小师兄的手握得更紧,不知怎的,她中隐隐有个声音提醒着她,让她论如都不要松这只手。
若木不知这骨瘦如柴的少女哪里来的那大力气,这架势简直像是要祂的手指捏碎才罢休。
“松松手。”若木轻声道。
冷嫣攥得更紧。
若木知道她死眼:“别担,我死不了。”
祂想了想又加上句:“我答应你。”
冷嫣这才缓缓松祂的手。
谢爻的眼睛微微觑,像是被针芒刺了下。
“嫣儿,你在做什?”他的语调温和,但却带着股能人骨髓冻冰的寒意。
冷嫣的身子轻轻颤抖,却挺直了胸膛道:“弟子要离重玄。”
这话出,她自己便是惊,平日在谢爻面前,她总是自惭形秽、卑微羞怯,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她不知这勇气和底气是哪里来的。
谢爻也难以置信,微微蹙了蹙眉:“你打算不告而别?”
若木哂:“姓谢的,你这脸皮怕不是比拐弯城墙还厚,你都打算杀人夺舍了,还有脸倒打耙怪她不告而别?”
谢爻仿佛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这小弟子的存在,淡淡地看了他眼,随即又视线移回徒弟脸上:“嫣儿,你相信他的话?”
冷嫣看了看小师兄,目光变得坚定来:“到了这时候,师尊还要继续骗我?”
谢爻眼中闪过丝痛苦之『色』,他什话也说不出来。
这便是答案了,冷嫣行个礼道:“多谢师尊十年养育之恩,请恕弟子以为报。”
“这有难,”若木接道,“大不了等他老态龙钟苟延残喘时,你养他十年尽孝。这十年花了他多少钱,我替你并还了。”
边说着,边乾坤袋里取出把玉简晃了晃:“这些够不够?”
话音未落,那把玉简已祂手中飞出,化作根根白芒照着谢爻身上『射』。
谢爻不曾料到这小弟子胆大包天到这种程度,竟然敢直接向他发难,他挥袖挡,那些白芒却未被挥落,利箭般穿透了灵力筑城的屏障,直取他的面门。
这不是个金丹期小弟子该有的修为,谢爻的元剑“可追”锵声出鞘,白芒斩落。
他冷声道:“你是谁?”
说话已放出排山倒海的威压,若木只觉像是被“小猫”重重地跺了两脚,喉甜,几乎吐出血来。
他生生把这血憋了回,嚣张地笑道:“你祖宗。”
谢爻平静的眼眸终于了波澜,杀意似暗流汹涌,他握住剑柄,向冷嫣道:“嫣儿,过来。”
冷嫣迟疑片刻,抿了抿唇,向前走出两步。
谢爻眼中的阴云散些许,谁知冷嫣却停住脚步,挡在“姬玉京”身前,腰拔出把短匕抵在自己咽喉上:“师尊要是伤害小师兄,弟子就是死也先毁了这具躯壳。”
谢爻怔,随即脸『色』沉:“那为师就全你。”
话音甫落,山呼海啸般的剑气“可追”中涌出。
冷嫣下意识地张双臂挡在姬玉京面前,准备迎接死亡的到来,虽然她还有很多事想不明白,但她已没有遗憾,也丝毫不觉害怕。
然而立刻有只手握住她的胳膊她往身后揽,只少年气恼道:“我还不至于拿你挡剑。”
祂边说着,应龙幡已自袖中飞出,黑『色』龙幡在夜空中招展,风云平地而,浓云遮蔽月亮,漆黑如墨的夜空中划过道闪电,条赤金『色』巨龙自云端俯冲直下,向着谢爻张巨,发出声震耳欲聋的长啸。
谢爻剑斩在它坚硬的金『色』鳞甲上,带串迸溅的电花。
谢爻没想到这少年如此难缠,花样层出不穷,他不想再与他周旋,只欲立即取他『性』命,左手并指在剑身上抹,剑光立即大盛。
他飞至半空,要挥剑向龙身斩落,忽然脸『色』变,剑气也随之陡然收。
他落到地上,看着眼前的少年,原来他的气定闲并不是虚张声势。方才他收到了谢汋的传音,郗子兰蕴养魂魄的那块玄冰不知被谁打破了。
“是你做的?”他盯着“姬玉京”,冰冷的声音里充满了杀意。
就在这时,道银光流星似地向他飞来,没命往若木衣襟里钻。
若木拍了拍劳苦功高的小叶子,向谢爻道:“你不救你的肝宝贝,她可就要被阳火烤干了,到时候再有十个八个徒弟给她夺舍,她也没这福气。”
谢爻冷冷地盯着冷嫣,片刻后,他转身御剑向清涵崖飞。
他可以留待日后再取他的『性』命,但郗子兰却是拖延刻就可能魂飞魄散的。
若木拉不明就里的冷嫣,跳上滑溜溜的龙背,扶她坐在自己身前:“坐稳,要走了。”
话音甫落,应龙长啸声向着夜空扶摇直上,冷嫣整个人往后仰,落入个温暖的怀抱中。
“小。”少年灼热的气息拂着她的耳畔,这料峭寒夜也带上了丝暖意。
应龙飞到云海中,终于平稳下来。
龙飞得很快,夜风“呼呼”地掠过,两人的衣袍灌满了风,猎猎作响。
冷嫣望着近在咫尺的月轮,仿佛平生第次看见月亮,怔怔道:“真好看。”
她不知道他要逃往哪里,里并不真的以为他能逃出谢爻的手掌,但在这美得令人窒息的夜晚,她底生出种未有过的,拘束的畅快。
于是她笑了来,越笑越怀,清脆的笑声像星星似地洒在夜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