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嫣回到房中便开始打坐调息, 那点阴煞气虽不至于伤到根本,但若是不及早运功克化,难免留下后患。
接连运转了三个小周天, 阴煞气渐渐平伏, 她长舒了一口气, 想起方才剑练到一半被打断,今日的功课尚未完成,便即剪了八个歪瓜裂枣的傀儡人, 捏诀布下秘阵, 把差的两个时辰补上。
待她练完剑,清理了身上伤口,不经意向窗外一望, 才发觉已是破晓时分。
冷嫣隐隐感到四周少了点什,冥思苦想半晌,突然一个激灵想起自把若木忘了。她赶紧推开门, 往庭中的灵槐上一看,那根最粗壮舒服的枝桠上并没有若木的身影, 但昨夜这棵无辜的树显然糟了祂的荼毒,枝桠周围的槐花几乎全被揪没了, 地上铺了一层白『色』花瓣, 仿佛落雪。
冷嫣四下里找了找,用秘音道:“若木?”
没有人回答。
冷嫣知道祂不是听不见, 两人结了灵契,连传音咒都不需要,哪怕隔万里都能听到彼此的声音。
莫非是生气了?她挠了挠手肘忖道,树神一日里有半日在生闷气,不知这次又是了什。
不过她昨夜与冥妖交手, 又练了一回剑,眼下一身疲惫,自然懒得惯着祂——横竖到了用早膳的时候不用请自就会回来了。
不一会儿,院外传来敲门声,是凌虚派的弟子来送早膳了。
冷嫣道了谢,把两提十八只沉甸甸的食盒拿进屋子里,放在案上,刚揭开盒盖,一转身,便看见树神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地靠在榻上。
仿佛是了证明自并不艳羡别的树会开花,若木今日破天荒地没穿带花的衣裳,不过仍旧华丽非常,硬是把凌虚派并不简陋的客房衬出了蓬荜生辉的效果。
不知何,祂比平日更骄矜,扫了一眼铺满整张案的盘碗,抬了抬下颌道:“没有本座要的槐花饼。”
冷嫣这才想起祂昨夜在树上说过早膳要加道槐花饼,便道:“昨夜事多忘了。这就传音给宋峰寒,让着人去做,你有什要吃的?一并叫们预备了。”
若木道;“是忘了?看是因你对本座心有怨怼,有意怠慢。”
冷嫣不明所以:“何要怨怼?”
若木冷哼了一声:“别以本座不知道,你定是气本座昨夜看到你那旧识『性』命攸关,不及早出言提醒。”
冷嫣这才恍然悟,知道祂是借着槐花饼做幌子,和她掰扯昨夜的事情。
她心平气和道:“神尊多心了。你说的没错,姬少殷的死活都与你无关,你最后出言提醒,救了『性』命,对有恩,只有感激不尽,怎会心生怨怼?”
她顿了顿道:“昨夜关心则『乱』,语气不善,是的错。”
她说着夹了一个荷花形状的糕点放到面前的金盘里:“来,吃点甜的消消气。”
若木一向嗜甜,尤其喜欢各种精致漂亮的甜口点心,这回却没动筷子。
祂乜了冷嫣一眼,只见她脸『色』苍白,傀儡本就比活人少血『色』,现下更是白得像纸一样,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显得十分憔悴。
祂不知怎的越发生气,拿起个玉汤匙,将那巧夺天工的糕点劲一摁,清甜的莲蓉馅挤得到处都是,祂撂下汤匙:“本座不吃了。”
说罢“嗖”一声回了剑里。
冷嫣本来没多少耐心。只是自觉昨夜语气不好,有对祂不住,这才好声好气地哄祂,见祂回剑里去了,就不再理会祂。
若木躺在木板床上,虽铺了十来件皮裘,仍觉硬得硌人。
小银人又在袖口探头探脑,祂干脆提着的领子把揪了出来。
小银人心虚地清了清嗓子:“又是谁惹神尊生气了?”
若木道:“谁说本座生气了。”
小银人忙道:“小人失言,神尊只是胃口欠佳。”
小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又小心翼翼道:“冷姑娘并未昨夜的事记恨神尊,神尊何反而……胃口不佳?”
若木不知道原因,冷嫣若是了那姓姬的小修士怪祂,祂固然会生气,可冷嫣不怪祂,反而谢祂,祂似乎更生气了。
小银人见主人蹙着眉不发话,试探着道:“冷姑娘替那姓姬的丑修士感谢神尊,好像俩更亲近,倒显得神尊是外人……”
若木狠狠剜了一眼:“谁稀罕她内人!”
祂说出口才发觉不像话,恼羞成怒道:“本座是神,不稀罕人。”
祂说着抬起手,正想将小银人摁扁,忽然改了主意,收回手:“本座不必理她,本座又不是没人可以说话。”
小银人怯生生地道:“可是神尊……这三百年来你都孑然一身呐……”
若木又想摁扁,强行按捺住了,笑道:“本座不是有你?”
小银人叫祂笑得心里发『毛』:“可是……可是神尊……奴……奴奴是神尊的分.身呐……”
若木冷冷道:“从今往后你就是个人了,本座就管你叫若米。”
小银人诚惶诚恐道:“多谢神尊赐名,奴受宠若惊,受宠若惊……”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一阵敲门声。
若米道:“神尊神尊,有人来了,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姓姬的丑修士。”
若木忍无可忍,终于一指头将那碎嘴的小银人摁回叶子。
来人果然是姬少殷。
冷嫣打开门,姬少殷脸上闪过一丝惊讶:“苏姑娘,你的脸『色』不太好,是这几日没睡好?”
冷嫣点点头:“陌生地方睡得不太安稳。”
姬少殷道:“抱歉,这几日们遇到麻烦,一直宿在蓬莱岛,把苏姑娘一人留在此处,不曾问一声。”
冷嫣道:“你们有事忙,不必管。”
她顿了顿道:“仙君脸『色』不太好,麻烦解决了?”
姬少殷点点头:“没什碍。对了,姬某过来是想告诉苏姑娘,今日们就要启程回重玄了。临行前再问苏姑娘一声,是否要随们同行。”
想了想道:“若是苏姑娘想留在凌虚派,姬某可以和宋长老商量一下,凌虚派的下次选拔有两年,苏姑娘可以留在外门,打打基础,两年后参加试炼,入内门的机会便多了。”
冷嫣道:“多谢姬仙君好意,不过是想学剑。”
姬少殷若有所思地颔首:“苏姑娘名字中有个‘剑’字,想是和剑有缘。”
从腰间的乾坤袋里取出一个狭长的匣子,边角磨损陈旧,显然已有年头。
冷嫣道:“这是……”
姬少殷道:“苏姑娘没有佩剑吧?”
顿了顿,打开匣子,从匣中取出剑囊。
剑囊是旧的,昔年华丽的织锦早已黯淡无光。
冷嫣已猜到了这是什,只觉从门里照进来的晨曦晃得她眼睛生疼,她抬手『揉』了『揉』。
姬少殷褪下织锦剑囊,『露』出镶金嵌玉的蛟蛇皮鞘,三百年过去,乌黑的蛟蛇皮依然光泽温润,剑鞘和剑柄上镶嵌的宝石明珠依旧熠熠生辉。
剑的主人一定爱惜它,冷嫣几乎能回想起初那少年,是何在每一次练完剑之后用鲛绡蘸着昆仑玉『液』,仔细又专注地从剑身拂拭到剑身。
姬少殷将剑拔出一尺来长,熟悉的剑铭映入冷嫣眼帘:断春。
这是姬玉京的剑。
姬少殷道:“这是姬某用过的第一把剑……其实不能算是姬某的,是入转生台之前用的剑。不是什好的剑,那时候姬某才入剑道,这是少年人习剑用的,只是凡品。”
顿了顿:“转生后入重玄,玄渊神君赐了新剑,这把剑便一直收在匣中,放着是可惜,苏姑娘正好缺一把剑,便拿去用吧。”
冷嫣垂下眼帘:“不能要,这太贵重了。”
姬少殷道:“这把剑虽没有灵,但曾经颇得主人珍爱,一直收在匣中没有用武之地,有可惜。”
将剑往冷嫣跟前推了推:“听说转生前姬某醉心剑道,同苏姑娘一样自小一心想要学剑,这把剑在苏姑娘手中,比尘封剑匣中有用得多。”
冷嫣嗓子眼里像是堵了块石头,艰难道:“不能收。”
姬少殷道:“苏姑娘若是不想收,权是借你用。你参加重玄入门试炼无论何都需要一把剑。因在下的缘故,害苏姑娘在凌州耽搁多日,回宗门后准备入门试炼的时间只有两日,要在两日内寻一把合适的剑并不容易。”
不由分说地把剑塞到她手里:“请苏姑娘收下此剑,否则姬某实在过意不去。”
冷嫣不再推辞,握住冰凉的剑鞘,却仿佛握着一段烧红的烙铁。
姬少殷『露』出释重负的笑容:“不知何,姬某总觉得这把剑和苏姑娘有缘。许是因这把剑的旧主与苏姑娘都是爱剑之人。”
冷嫣点点头。
姬少殷道:“苏姑娘可以整理下行装,姬某便失陪了。”
说罢一揖,便要转身离去,经过庭中,不经意看见满地槐花,不自觉地蹙了蹙眉,怜惜道:“昨夜风,可惜这槐花。”
冷嫣忽道:“姬仙君请留步。”
姬少殷转过身,温煦地一笑:“苏姑娘有何指教?”
冷嫣道:“若是能通过入门试炼,可以拜仙君师?”
姬少殷有意外,其实压根没想过这个资质平平的凡人少女能通过重玄试炼,没想到她会这问,即便是名门世家子弟,能进重玄是千百里挑一,只有师父挑们,没有们挑师父的。
不过对上少女那双执着又坚定的眼睛,忽然不知怎拒绝,想了想道:“按照重玄的惯例,炼虚期以上的弟子有资格收徒授业,虽然师尊那一辈几乎已不收徒,但重玄有多修比姬某高,剑法比姬某精的师兄师姐,苏姑娘无论拜谁师,师父都会倾囊授,与拜姬某师是一样的。”
冷嫣却道:“只想拜仙君师。”
姬少殷道:“何?姬某何德何能,能得苏姑娘另眼待?”
冷嫣道:“因仙君是好人。”
姬少殷不禁微笑:“你到了重玄便知道,长辈和同门师兄弟、师姐妹都好。”
冷嫣道:“仙君可是不愿收凡人徒弟?”
姬少殷闻言正『色』道:“苏姑娘切不可因出身而妄自菲薄,无论出身凡界是出身清微界,要在道途上走得远,靠的只有道心与意志。”
冷嫣道:“所以仙君不介意是凡人。”
姬少殷发觉这凡人少女格外执拗,无可奈何道:“姬某自然不介意。姬某答应苏姑娘,若是苏姑娘能通过入门试炼进入重玄内门,姬某便收苏姑娘徒。”
冷嫣点点头:“好,一言定。”
姬少殷无可奈何:“一言定。”
……
冷嫣回到房中,生锈的铁剑里传出若木瓮声瓮气的声音:“那小修士凭什做你师父?”
冷嫣道:“除了没什别的人选。”她倒是不介意拜冯师,可惜冯的修够不上收徒的资格。
若木一噎,知道以她现在的身份混进门派,横竖都要拜个师父,与其叫仇人师尊,不拜这个前世帮过她的小修士师。可即便心知肚明,祂心里是不舒服。
冷嫣拔出手中剑,长剑出鞘,剑光柔和,映着朝阳,宛一截桃花溪水。
她用剑尖在锈铁剑上轻轻一磕:“有新屋子住了。”
若木在硬板床上颠了个身,差点没扭了腰,但是硬气道:“不要。”
冷嫣不解:“何?”
若木道:“嫌臭。”
这纯粹是无理取闹,冷嫣道:“难道你情愿住破屋子?”
若木讥诮道:“原来你知道这是破屋子。”
冷嫣道:“的不住?”
若木冷哼了一声。
冷嫣便将“断春”小心翼翼地收回剑囊中,安放在剑匣里,动轻柔,仿佛生怕惊扰一个清浅的美梦。
若木道:“回了重玄你打算怎办?”
冷嫣道:“报仇。”
若木道:“那本座呢?”
冷嫣道:“你呆剑里。”
若木环顾了一圈破落的小院:“呵。”
冷嫣道:“要不给你找个像样的住处。”
若木道:“你千方百计把本座骗来,就是让本座整日一个神呆在你口袋里?”
若是她身边有人,便只能憋着不出来,且重玄不比凌虚,漫山遍野都是禁制,耳目又多,出来吃顿饭恐怕都要顾忌这个提防那个。
冷嫣想了想道:“不让宋峰寒替你安排个身份,一起进重玄。”
若木道:“呵呵,让本座拜那人师,痴心妄想。”
冷嫣的耐心几乎耗尽,挑眉道:“那就只能委屈你呆剑里。”
若木道:“不用你管,本座自想办法。”
冷嫣道了声“好”,只见铁剑上飞出一道青光,转眼就不见了。
冷嫣向窗外瞥了一眼:“记得早点回来。”
天际传来一声冷哼,算是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