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愉听了这一番话,久久不能言语。
这些日子以来,秋姑姑对她颇为照拂,她也愿意放下|身段在秋姑姑跟前讨好卖乖,做出个孝顺侄女样子,难道正是因此,秋姑姑真当她是个无知小儿不成?
谁都没有她自己清楚,她表面上看起来不过是个刚入宫的末等宫女,内里却是在二十一世纪的名利场里打滚混饭吃的著名化妆师。
秋姑姑叫她选,选什么呢,无非是选要不要投靠萧贵妃,可姑姑今日这番言语,恐怕是试探多于劝诫罢!
还选什么,秋姑姑不是早替她选好了么?
倘若秋姑姑不为萧贵妃办事,又怎么会为了薛御女献舞一事着急上火,乃至病急乱投医到她这个没门路没人才的不入流杂役上来呢。要真说起来,秋姑姑和那薛御女还品阶相当呢,况且秋姑姑好歹也掌着些宫妃们仪容妆扮之物,薛御女无根无基,以色事人之辈,她和秋姑姑,谁求谁还说不好呢。
沈愉苦笑,不过还是个不入流的宫女,却已经在不知不觉间陷进这凶险万分的夺嫡之争中来了。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焉知她是那“将”?还是那“骨”!
秋姑姑静静地喝着茶,没有再说话。沈愉低着头,颇为自嘲地想,秋姑姑若是真存心诓骗她,只对她说萧贵妃生了长子又代行后职就行了,何必把那郑淑妃的一应底细也和盘托出?约莫还是念着些她们这十几日来的“姑侄”情分罢。况她这等身份的人,又不是身怀绝技,不过会一点影响不了大局的化妆术罢了,秋姑姑这样先礼后兵,对她倒也真算是个寄予厚望了。
沈愉一抹脸站了起来,为怕外头人听见,她用小而铿锵的声音道:“侄女儿自小家人离散,是从未享受过什么天伦之乐的,自打进了宫,得了姑姑的百般照顾,才品出点人伦亲情的味儿来。便是为着姑姑这些日子对我的好,侄女儿也不能误了姑姑的差事。再有……薛御女侄女儿瞧来是极和善的,既能善待薛御女,想必贵妃娘娘也是个敦厚之人,倘侄女儿真有那造化得了贵人的眼,也不枉进宫走这一遭了。”
秋姑姑定定地看着她,从一开始淡淡的微笑,到后来不自觉地怔忡起来。
良久,秋姑姑叹了口气:“罢了,你这孩子。”沈愉回望秋姑姑,听得她道,“咱们是认了亲送了礼的姑侄,便是你耽误我的差事,我又能不认你了不成?”
沈愉失魂落魄地走了,秋姑姑亲自搀着她到门口。一路上,沈愉抬头望着前方的天,纵然地上会被人划成皇宫、内城、京郊这样三六九的地方,天空难道又会因此而给每个地界不同的阳光雨|露吗?
既然来了这个陌生的世界,既然不想死,那便活罢!
萧贵妃看起来被淑妃的娘家、儿子打得左支右绌,节节败退,可她的儿子占了长,在这个宗法制的社会,若无嫡便是长,况且从薛御女一事就能看出来,萧贵妃不仅不是个蠢的,反而是个十足的聪明人,她的赢面又小到哪里去呢?
皇帝老子健在,元后无力,嫡子空虚,幼子便这样上蹿下跳地显摆自己的贤明,还不知所谓地结交外家重臣,皇帝是否真跟传闻中一样爱护自己这个聪明儿子只怕还两说呢。
想着这些心思,沈愉回了乞巧宫,入目是简陋质朴的下人房,四人同睡的大通铺,想到前世的舒适惬意,沈愉忽觉得悲从中来。
晚上烙煎饼一样翻来覆去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去司珍司点卯时眼圈还是青的。
沈愉本想上个妆遮一遮,可想到当时她对秋姑姑说珍珠霜得之不易,上那死白死白的铅粉她也不乐意,最后便作罢了。
没想到秋姑姑竟然一早就等在她的公廨里,且也一副萎靡之相,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恍然间竟生出几分共同保守小秘密的默契来。
沈愉先笑了,上前来搀扶秋姑姑。
秋姑姑和她商量明晚中秋夜宴的事,薛御女献舞约在戍初,也就是晚上七点钟左右,为了保持妆容的整洁,沈愉要在酉正时为她上妆。
“是先更衣,还是先上妆的好?”秋姑姑问。
“先更衣罢,”沈愉思忖着,“我还没见过御女明晚穿的衣服呢,妆容若能与服饰相配,自然是更好的。”
秋姑姑也觉得有道理,两人便就这么说定了,由秋姑姑身边的一个三等宫女松香去承恩宫递个音。
松香去了,秋姑姑道:“我是成平十三年奉诏入的宫,一入宫就是八品的从珍,只是在这七品的位置上也有近十年没挪窝了。松香是成平二十五年入的宫,一入宫就被指来服侍我了,我也问过她,在宫外订了亲的,前些日子我出宫去采买,特意托人打听了,他那青梅竹马的小郎君还在等着呢。我也不拦她,等明年松香满二十五岁,我便提她做二等宫女,再置办一份体体面面的嫁妆,放她出去了罢。”
沈愉和她闲聊:“松香姐姐平时看着就是个和气的,终身有个托付也好。”
秋姑姑挑了挑眉:“你别这时候看着人家美满就羡慕,回头有人得了前程做了姑姑你又羡慕!”
沈愉不好意思地抿了嘴笑,又想到从前答应秋姑姑要奉养她的事,虽然那时都是当客气话说的,可在这个陌生的世界能有一个人和她相依为命,她还是很愿意的。
沈愉便正色道:“这家也有这家的好,那家也有那家的好,只是你侄女儿我是个顽固不化的,旁人说得再是天花乱坠,终究不及攥在自己手心里来得牢靠。”
秋姑姑很是讶异:“可这样一来,莫非你要在宫里待一辈子不成?多得是上了年纪的姑姑们求了主子的恩典体体面面出去嫁人的,上了年纪的也都是在宫外抱个儿子奉养晚年的。”
沈愉道:“到时若到了二十五岁我还没做上姑姑,便请您求个恩典与我出宫去罢,侄女儿这点手艺您也清楚,旁的不说,在京里开个脂粉铺子养活咱们姑侄俩还是可以的。到时去善堂抱个老实本分的孩子也就是了,至于这户籍的事……我本也无父无母,姑姑若还有亲眷,便让我托在您的名下罢,若是不成,我去庙里寄个名也就是了。”
秋姑姑听了心里大为熨帖,笑沈愉道:“好哇!你这皮猴子,原来是打着你姑姑体己银子的主意,预备将来开铺子给你做本钱!”
沈愉笑嘻嘻地接她的话头,两人都不提昨天那场算不上是融洽的谈话,就让时间来印证真心罢!
到了中秋宫宴当天,秋姑姑反而清闲下来。各宫娘娘的首饰、衣物已经备齐,各司女官自有自的主子要奉承,如今她最紧要的差事也就是看着沈愉把薛御女的妆给化好。
秋姑姑一大早就领着沈愉到了长庆宫的侧殿,设宴的地方在昌乐宫,在长庆宫东边不远的地方,薛御女要献舞,更不敢在昌乐宫乱闯,萧贵妃便为她谋了这么个位置。
小太监先是不假辞色地查验了沈愉红漆雕花小箱子里的一应物件,又堆上笑脸亲自领路送秋姑姑和沈愉到了侧殿。
沈愉不动声色地塞了个秋姑姑昨天交给她的荷包到那小太监袖子里,嘴里道:“妹子才来宫里不久,又不敢乱闯,没有哥哥引路还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小太监捏捏荷包,笑得迷了眼:“姐姐说的哪里话,本就是弟弟我的分内之事,我叫何长生,在安定宫里当差的,大家叫我小生子,姐姐若不嫌弃,也叫咱一声小生子就是了。”
沈愉从善如流:“生公公。”
小太监走了,沈愉却转头就和秋姑姑咬耳朵:“安定宫里的怎么派到了这里来?”
秋姑姑瞪她一眼:“这也是你说话的地方?”却没有斥责她不该瞎打听。
沈愉眼睛一亮,拎着小箱子在耳房里坐下。
那箱子是秋姑姑给她弄来的,应沈愉的要求还在上面加了个小提手,方便她提着走来走去。
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小箱子会越来越满,乃至最后要换个更大的罢?
沈愉把手覆上去,那里面装着她在这大宣皇宫里安身立命的凭仗,是她的未来,她的期盼。
中午时何长生提了两个食盒来给秋姑姑和沈愉,两人道了谢,又跟这小太监一番应酬。食盒里有一盘四个馒头,并两荤两素四道菜,两人吃了八分饱,却不敢多喝水。长庆宫终究不是她们的地方,上净房也不是那么方便。
吃过饭又等了约一个时辰,薛御女才姗姗来迟。秋姑姑和沈愉跟着管衣裳首饰的女官、宫女一起去待命,薛御女的贴身侍女纤云把衣裳拿走了,走时薛御女盯着沈愉手上的小箱子笑:“上次见你拎个包袱就来了,还预备赏你个匣子呢。反正做都做了,一会儿我叫人拿去送给你吧。”
沈愉连忙谢恩,薛御女挥挥手笑着走了,屋子里只剩下秋姑姑、沈愉、那个不认识的女官还有女官带着的宫女。
秋姑姑摆出副亲切的笑容来,似乎要为那女官引荐沈愉,沈愉见那女官穿着和秋姑姑一样的衣裳,作一样的打扮,心里已经很有几分明白。
秋姑姑道:“柳掌珍呀,今日陛下设中秋宫宴,与后宫众人同乐,真是好热闹!可惜我这儿还有差事,不能和你们一块儿了。”说着,把沈愉牵到了跟前来,“这是我表侄女儿,叫沈愉的,原本在司造司当差,唉,也是她有造化,偏偏有一手好功夫,这不,叫咱们薛御女瞧中了,指定了她给御女上妆呢!我这侄女儿,在乡野地方长大的,上不得什么台面,没见过多少好东西,那天竟然拎着个素布包袱就去见御女了,要说还是薛御女宅心仁厚呀,最疼这些小丫头了,竟还赏了个小匣子她!”
秋姑姑捂了嘴笑,柳掌珍嘴角绷得死紧,偏生要做出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来,上前拉了沈愉的手,不住地夸奖她,沈愉都被夸得心虚了,支支吾吾地应酬着柳掌珍,秋姑姑始终没接过话头,只站在旁边看热闹,这样站了许久,终于还是柳掌珍先服了软,咬着牙从手上褪了个金戒指下来,道:“给你侄女儿的见面礼。”
秋姑姑笑开了花,一面说“不敢当不敢当”,一面拉着沈愉送柳掌珍出了门。
柳掌珍一走,秋姑姑立刻低声道:“这柳掌珍和宁从膳是同乡,也投了她那臭脾气,不知她们那处是个什么穷山恶水,竟专门养出这等抠搜人来。哼哼……好侄女儿,这回咱索了她个金戒指,只怕她回去要心肝肉疼得好几天睡不着觉!”
沈愉听着冷汗直冒,秋姑姑……可真是童心未泯啊。
静坐了又好长一会儿,外头隐约传来些丝竹管弦之声,薛御女才梳了头更了衣,传唤沈愉了。
沈愉进了内室,见到薛御女着大红织金舞裙,梳高髻,珠翠满头,不由得一愣。
薛御女也很紧张,见沈愉表情不对,立刻问她:“是哪里不妥吗?”
沈愉回过神来,道:“这样很好看,是我想左了。”
她原先以为薛御女今日献舞是为了争宠,可这番妆扮,美则美矣,却多了一些大方,少了几分妩媚。
那么她原来为薛御女设计的那套妆容就不合适了!
太过娇媚,既不符合今日这身服饰的气质,在中秋月圆夜这样的场合,恐怕也不太合适罢?
沈愉下定决心,不再给薛御女画那天细细弯弯的眉毛,而是把她的眉毛略加粗了几分,眼线也不拉得太长,眼影仍旧用棕色,下眼睑和鼻尖却不再点红脂了,唇脂细细地扑上几层,红唇白肤,明丽又爽朗。
纤云很惊讶:“这样一化,我们御女真好像是从那画儿上走下来似的……”
沈愉看着有些羞涩的薛御女,想到她看似谨小慎微却又流露出几分活泼大胆的性格,想到皇帝对她的宠爱,想到今天的中秋大宴……
但愿自己是对的罢!
丝竹管乐声仍在耳边作响,沈愉恭敬地拜送了薛御女,到了长庆宫门口,何长生主动打灯笼送她和秋姑姑回去,沈愉没有拒绝,听到隔壁灯火辉煌的宫室里传出一声喝彩。
次日有消息传来,薛御女服侍圣驾有功,升为六品宝林,赐布匹锦缎、簪钗环佩若干。
纤云亲自来问话:“主子觉得你伺候得好,想叫你去她身边服侍,差我来问问你愿不愿意。”
沈愉想了想,看到屋外探头探脑的小丫鬟们,却是拒绝了:“宝林恩典我,我却不能恃功自傲,我们五司的宫女,吃饭靠的是各人手艺,到主子身边侍候,只怕有心无力,反而给宝林添麻烦。”
话已经说得这样明白,纤云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拿出一个珐琅掐丝小匣子来:“宝林赏你的。”
沈愉接过,待纤云走了,她打开那小匣子,匣子里装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荷包,一个装的银子,一个装的铜板。
薛宝林……
沈愉把匣子强塞进了她的素布包袱里,叹息上天不公。明明是这样那样聪慧灵秀的女子,命运却把她们埋没在这不得见人的深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