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燥热, 便是尚服局已经用了最轻薄柔软的穿云纱给她做衣裳，周幼吾还是被热得额生清汗，细腻若瓷的脸上晕着淡淡嫣红, 神色间颇有些郁卒。
柳芽一边儿给她打扇, 一边儿试探道：“井里镇好了新鲜水灵的瓜果, 奴婢给娘子拿些过来罢？”
周幼吾点了点头, 见那黄花梨莲花纹托座冰鉴上冒出丝丝凉气儿，可吹拂到她面前时不过一点，不禁有些气恼：“还不如不要呢。”
娘子这是在生陛下的气？
柳芽给花萼递了个眼色, 将手中的绢扇递给她, 自个儿忙着去给娘子准备消暑纳凉的瓜果点心了。
不过许太医也曾叮嘱过，娘子有孕在身, 尤其是现在月份大了, 用什么东西都得适量才行, 就怕贪凉过身, 害了病便不好了。
花萼笑嘻嘻地给她扇风, 一下又一下, 将蓬莱殿中的淡淡香气与冰鉴上盛的冰块都柔柔拂到她面前儿, 见娘子面色好转了些，花萼这才笑道：“陛下也是太过紧张娘子的缘故。您觉着热, 陛下也没独身一人搬去偏殿，自个儿享受一大块儿冰山不是？您身子重，又怎么受得了这么多凉气呢，不若奴婢待会儿给您端碗绿豆冰雪凉水来罢？”
见周幼吾眼睛一亮, 原本垂眸不乐的美貌女郎眉眼间霎时便盈了笑意, 花萼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 但还是坚持道：“只能喝一小碗！不然待会儿许太医来请脉时便要训得奴婢抬不起头来了。”
柳芽将盛满了瓜果的青瓷梅花式盏放在一旁的小几上, 剔透碧莹的碗盏上放着的红艳艳的莺桃、紫色凝霜的葡萄，瞧着水灵灵的，倒是叫人先生了几分馋意。
周幼吾也不忍叫她们为难，只郁郁地将绢扇拿了过来，自个儿扇了几下，颇有些郁闷：“我怀衡哥儿时也没那么娇气，怎么怀这孩子的时候便又是怕热又是馋东西？连脾气都暴躁了不少。”
小胖郎君舍不得骂，大卷毛郎君倒是常常被她拧着耳朵当出气筒。
她本是真心实意地在疑惑，可柳芽与花萼对视一眼，俱忍俊不禁：“娘子如今有陛下呵护疼爱，娇气些又有何妨？您怀着身子这般辛苦，本就该陛下多多关怀，陛下自个儿也乐在其中不是？”
这倒也是。
略吃了些瓜果，周幼吾便摆摆手：“我想去太液池走一走。”
她丰密卷翘的眼睫低垂，看着自个儿圆滚滚的肚皮，忽然想到昨日衡哥儿摘了好大一块荷叶回来的事儿。
周幼吾还没来得及虎下脸，便听得小胖郎君喜滋滋道：“阿娘你看！荷叶比阿娘的肚皮还要圆哦！”
周幼吾仔细看了看，还真是。
原本要挨顿训的衡哥儿浑然不知自己逃过了一劫，举着那片绿油油的荷叶对着她撒娇：“阿娘，晚膳的时候可不可以吃荷叶鸡？”
他听进宝说当年阿耶去打坏人的时候，就曾经用荷叶裹着山鸡烤来吃，很香香的！
周幼吾：……
最后被她以尚食局的小鸡已经被吃光了为由打发走的小胖郎君很伤心，在青石池旁背着手站了许久，胖嘟嘟的三寸丁背影平白叫人瞧出几分萧瑟之意。
进宝担心他待会儿脚底打滑，一头载进那池水里，便走上前去问他：“小殿下瞅啥呢？”
衡哥儿满脸肃容，仰起头问他：“进宝公公，衡哥儿有钱吗？”
自然是有的呀。
进宝肯定地点了点头。
衡哥儿握了握拳，好，他决定不在阿耶阿娘上次送给他的那个山头上中芫荽了。
他要养很多小鸡！
这样的话……
小胖郎君掰着手指头认真数：“阿娘一只我一只，阿耶一只我一只，昭姐儿一只我一只，舅舅一只我一只……这样阿娘就不用担心尚食局的小鸡不够啦！”
批完折子回来陪媞媞和衡哥儿吃饭的燕观恰巧听到这一句，顿时眉头一跳。
从种芫荽到养小鸡……这臭小子的志向能不能远大一些？
-
想到衡哥儿，周幼吾不免叮嘱：“待会儿衡哥儿若是回来了，可不许给他太多凉饮喝，他前个儿才闹了一通肠胃不适，这几日都得盯着，别纵着那个小馋鬼。”
柳芽她们忙点了点头。
婉娘向来是个心思妥贴的，娘子月份大了，出去时更要注意，大多数时候都是婉娘陪在身边。
午后小睡一会儿之后，现下外边儿的天光已然没那么炙热了，周幼吾拿着绢扇慢慢悠悠地正想出门，便听得宫人通传，说是庆郡王妃和永义侯府八娘子递了牌子进宫，说是来向皇后请安。
挽桃这些日子一直在被拘在家中备婚，自己也好久没见着她了。
周幼吾便点了点头：“叫她们去太液池边见我罢。”
宫人得了令，恭顺地福了福身之后便下去传令了。
灼灼八月，正是芙蕖盛放的时候。
千顷碧浪连天，微风拂过带来一阵沁人心脾的凉爽气息，原本因着暑热生出的种种不适在此刻也尽数退去了。
见周幼吾神色愈发舒缓，婉娘笑道：“娘娘若是喜欢，晚膳后与陛下、小殿下出来散步时，也可多来太液池边走一走。许太医也说了，您平时适当地多走走，对您的身子是有好处的。”
周幼吾点了点头，太液池的确是个夏日避暑的好地方，望着满眼的芙蕖碧叶，也会叫人心情舒畅许多。
薛挽樱与薛挽桃到了。
这般热的天，周幼吾也不想折腾她们，见她们从轿子里下来，仍是一头的汗，不免笑道：“快起身罢，大热的天儿，难为你们要陪我一块儿散步。”
“周家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好容易能进宫来瞧瞧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有段日子没见，薛挽桃人虽瘦了些，神情却依旧明媚，看着她绮丽罗裙下高高隆起的肚腹，不禁有些敬畏，“这孩子长得可真快。”
听着自家八妹妹如同和街坊邻居那般和皇后唠家常，薛挽樱眉头跳了跳，但是见皇后面上笑容依旧，便没说什么。
皇后喜欢八妹妹这样的个性，那是她的造化，连她这个做姐姐的，都是借了妹妹的光才能见着皇后，哪里有脸面去置噱八妹妹与皇后说话的方式？
周幼吾点了点头：“都快七个月了。”
这回怀孕没叫她觉得有什么格外难受的地方，唯独一点，怕热。偏生有孕之人又不能用太多冰，白日便也罢了，她总能偷偷吃几块口冰过的瓜果，可燕观一回来，原本睁只眼闭只眼的宫人们也不敢再叫她吃了，将东西都收得干干净净，连小胖郎君去寻都寻不着。
她晚间热得不舒坦，心绪烦躁，忍不住就对一旁的燕观黑了脸，有些时候回想起来她自个儿都觉得脸红。
她脾气怎得坏成这般模样。
燕观没吭声，只翻身下了床。
是被她气跑了？
周幼吾咬了咬唇，有些艰难地撑着床铺想来起来看看，却被折返的燕观给轻轻斥了一声。
“做什么？快躺好。”
微微冰凉的巾帕落在额头、颈间，没了汗意，整个人都清爽了不少。
周幼吾眨了眨眼：“我以为你被我气走了。”
“走什么？”燕观手上的动作温柔又细致，面上却哼了一声，“谁还想与我抢服侍你们娘俩的活儿不成。”
他来回洗了好几道巾帕，见她原本热得满面红晕的脸总算露出些舒服的表情，这才松了口气，动作轻柔地顺了顺她额上被浸湿了的发丝。
周幼吾只是笑，用柔嫩的面颊蹭了蹭他的手。
在昏暗的床帐内，她的眼眸仍如星星一般璀璨明亮。
燕观拿过绢扇轻轻给她送去习习凉风，见她仍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自己，神情不禁愈发柔和，在她面颊上落下一吻：“快睡罢。”
-
见皇后一张无瑕芙蓉面上盈着的笑意越来越盛，薛挽桃与薛挽樱对视一眼，这是在思念陛下？
三人慢慢沿着太液池的白玉堤岸走着，薛挽樱本身就以长袖善舞的性子见长于长安城中各宗妇女眷之间，眼下又想与周幼吾打好关系，说话间风趣又体贴，惹得周幼吾脸上的笑都没停下来过。
这位庆郡王妃，的确是个妙人儿呢。
“娘娘可知道，那成国公府的林氏，近日来总来郡王府求见，想叫臣妾的婆母替她做主呢。”
见周幼吾的视线望过来，薛挽樱以手掩嘴，轻轻笑了几声，神情恭敬中又带着几分讽刺：“娘娘也是见识过的，臣妾那位婆母，向来是个注重礼法规矩的……这林氏被褫夺了诰命，已经是庶人了，婆母做了大半辈子的老王妃，最是讲究名分，即便那林氏是自个儿内家的侄女，如今也是不肯相见的了。”
她便是心软，想要拉一把林氏，薛挽樱也是不允许的。
庆郡王好容易得了陛下几分青眼，眼看着一大家子的日子才要好过起来，若是因着老王妃又与那脑子不清醒的林氏搅和在一堆，惹了陛下与娘娘不悦……
她真是生吞活剥了那对姑侄的心都有了。
老王妃出身不高，自个儿便是个破落户贵门出身，想要扶持自个儿侄女来延续家族荣光，也不仔细着挑，非要挑一个有妇之夫，且还是个没什么出息的有妇之夫。
这几十年折腾下来，什么都没捞着，倒是把世袭的爵位给降了一级。
林氏此次来求，便是为着她亲生子的婚事。
眼看着成国公府明晃晃地招了天子厌恶，有些眼力劲儿的世家大族都不会将家中女郎嫁进去，哪怕是庶女，如今也是成国公府高攀不上的。
眼看着她的二郎到了娶亲的年纪，却迟迟没能定下来，林氏可不就急了？
听薛挽樱柔声细语地将事儿娓娓道来，周幼吾笑了笑：“我还以为她会一辈子都待在成国公府不出门呢。”
自去年秋狝，成国公被燕观驳斥，又褫夺她的诰命与世袭承爵的荣耀之后，林氏与成国公便很是安分了一段时间，她也许久没有想起这对夫妻了。
薛挽桃双手撑在白玉堤上，任由清凉荷风吹动她两鬓的碎发，听着这话转头笑道：“她便是想做王八，她那儿子可不敢，见天儿地在外边儿逞威风呢，还以为自己还是昔日成国公府的二郎君不成？”
“娘娘面前，说话怎么没轻没重的。”薛挽樱轻轻嗔了八妹妹一眼，又对着周幼吾道，“臣妾婆母虽未曾点头，却也给她指了条路——先帝留下许多公主，不少都是云英待嫁的年纪，若是成国公府的二郎君有意博一博富贵，倒也不失为一条捷径。”
“尚公主？”
此话一出，别说是周幼吾了，连婉娘她们这些宫人的面色都不太好。
若说娘娘那前夫，虽面上风流，却是为着保护娘娘与小殿下才故意藏拙，就这名声到今日也不怎么好听。那成国公府的二郎君，更是个只差不好的性子。
就这样的人，尚公主？
没得叫人笑掉大牙。
周幼吾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手中的团扇：“她们倒是会想。”
难不成是见着河安与琉安出嫁，许的不是什么拔尖儿的世家，便叫她们心思活络起来，觉得自家二郎也成了？
痴人说梦。
见皇后昳丽眉眼间落了层冷淡霜雪之色，薛挽樱只是微微一笑，她此番进宫同皇后说这事儿，一来是不想皇后从旁人嘴里得知此事，顺带着也疑心上了庆郡王府。薛挽樱主动说，便是想叫皇后知道她们是只向着陛下与娘娘，从未变过的。
她垂下眼，看着皇后高耸的肚腹，内心闪过几分艳羡，这样的运道，真是人羡慕不来的。
听说前朝有官员听说皇后有孕，便借口皇后不适合侍奉圣驾，请求陛下广选采女进宫，服侍左右。
至于陛下从前许下的诺言？
那官员自以为得意，谄笑道：“不给名分，只留在身边伺候便是。”
如此便不算违逆誓言了。
这长安城中许多官员，谁的书房里还没几个红袖添香的婢女伺候着了，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天子，又如何能忍得住俗世欲望？
那人没能为他的好计谋得意多久，便被天子下令拖出去砍了。
这事儿说得严重了，那是藐视君威，诱导天子朝令夕改，是奸臣之辈。
再者，将旁人好好的女儿拉进宫来做没名没份的宫人，莫说是燕观，便是家中有小娘子的朝臣们都觉着怒火中烧。
想到那下场凄惨的官员，便是其他人因着皇后有孕一事心里边儿有了旁的算计，也会因此偃旗息鼓。
薛挽樱想，陛下雷霆之下，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罢。
-
与薛家姊妹俩说说笑笑，眼看着浓烈晚霞已然将天边渲染出一副绮丽画卷，薛挽樱这才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还在说个不停的妹妹，这孩子，话怎么这么多？
薛挽桃不情不愿地跟着停了嘴，薛挽樱福身笑道：“娘娘身怀龙裔，倒是臣妾没些眼力见，叫娘娘受累陪着咱们。”
周幼吾坐在石凳上，倒也没觉得累，只摇摇头：“郡王妃言重了，有你们陪着说说话，我心中也欢喜。”
几人寒暄了几句，薛挽桃只得依依不舍地同她大姐姐出宫去了。
“娘娘，咱们回去罢？”婉娘看了看天色，也快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不知道陛下与小殿下回去没有。
周幼吾看着碧莹莹的荷叶之上滚动的露珠，轻轻嗯了一声。
她才站起身，便心有所感似地往来人的方向望去。
如玉山上行的英武郎君手里边儿牵着一个胖嘟嘟的卷毛小郎君，两人携着手朝她走过来。
许是发现她了，小胖郎君高兴地挣脱了他阿耶的手，朝着她跑过来：“阿娘！”
燕观面上含笑，但嘴上仍不留情，上前几步拎起他，训斥道：“好好走路，吓着你阿娘和昭姐儿可怎么好？”
小胖郎君点点头，指挥道：“那阿耶你拎着衡哥儿走过去罢！”
燕观憋了口气，见不远处的美貌女郎笑意盈盈地望着他们，面上又不自觉倾露出笑意，拎着小胖郎君大步朝前走去。
若不是担心媞媞等得急了，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