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观冷淡的目光略过成国公那张震惊得有些扭曲的老脸, 拉了拉身边的衡哥儿。
父子俩对望的时候，众位大臣瞠目结舌，这, 这是真的像极了……
他们的目光太过炽热, 衡哥儿紧紧握着燕观的手，许是阿耶陪在他身边, 给了他无尽的安全感, 他一点儿都不怕那些面色红涨的大人。
遇上眼珠子瞪得尤其大的, 他还会兴致勃勃地望回去。
其中几个之前上谏上得最勤, 私底下骂得最凶的老臣看着小太子肉嘟嘟的面颊, 几乎激动得快要落下泪来。
天佑大周！原来天子不是为爱瞎了眼，而是慧眼独具, 选出了如此钟灵毓秀的一个小太子！
燕观轻轻捏了捏他的手，衡哥儿这才规矩起来，老老实实地拉着阿耶的手, 一双黑亮的大眼睛仍然灵动。
他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些大人表情这样奇怪地望着自己, 难不成真的像阿娘说的那样，每个人吃的东西都是有数的。自己之前多吃了那些芙蓉鸡蛋羹，都是从他们碗里抢过来的，所以他们才那么不高兴吗？
察觉到天子的不悦, 大臣们依依不舍地将目光从小太子身上挪到了那不住颤抖着身子的成国公身上。
凭心而论, 能生出陈垣这等美男子的成国公自身也是长得很不错的, 如今年近五十，仍旧生就一副儒雅俊美的模样。
只是他的名声在长安城中的官宦圈子里早就臭完了, 郎君风流多情, 只要你过了明面上的礼, 将人规规矩矩地接进府里去，谁又会多说什么？
可偏生成国公与他那后边儿接进门来的夫人太不知廉耻，活生生把原配夫人给气死了。
瞧着之后他们甜甜蜜蜜，成国公后院里至今也只有林氏那么一个伺候的人。众人看戏的时候心里边儿都难免有些唏嘘，说成国公是个薄情负心汉罢，他又对着林氏那个毒妇一心一意，但要说他情深，想到早亡的成国公夫人，众人心中又涌上几阵呕意。
你们两口子既王八对绿豆瞧上眼了，那便自己过自己的日子，和原配夫人和离便是了，何苦要糟践了旁人一条命？
怀揣着对成国公两口子的不屑，对着陈垣这个长安城有名的浪荡子，大家虽说嫌弃也照样嫌弃，可心中还是有些遗憾的。他亲阿娘若是还在，这孩子的前程定然也坏不了。
看着成国公那副明明心里欢喜得都要放鞭炮了，表面上还要装作一副不胜惶恐的模样，众人本就有些酸溜溜的，心想着难不成祸害遗千年是真的？
成国公前半辈子不受大家伙儿的待见，怎么人都快半只脚踏进棺材了，突然就时来运转了？
可是看着小太子这模样，分明是和天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大臣们按捺住心中想要拍大腿狂笑的冲动，颇有些同情地看向身子抖得比秋风中的落叶还要萧瑟的成国公，富贵梦破碎了不说，连孙子都不是亲生的。
其中礼部尚书笑得最开心，他本就与成国公那死老头子不对付，前些时日瞧着他暗地里得意，气得饭都吃不下，活生生熬瘦了两斤。
可如今嘛，哦呵呵呵……
礼部尚书得意地笑了。
“今日天气晴好，又是秋狝这样君臣同乐的好日子，正好叫太子与众卿见一见。”燕观将朝臣们的表情变化看在眼中，却不准备多说什么，骨节修长的大手轻轻揉了揉衡哥儿的头，“众卿以为如何？”
朝臣们抚了抚胡须，纷纷夸赞起这圆头圆脑的卷毛小郎君来。
“太子殿下目光炯炯有神，一看便是随了陛下！”
“太子殿下身材孔武有力，一看便是随了陛下！”
“太子殿下，呃，身宽体胖，一看便是随了陛下！”
衡哥儿虽有些听不懂，这不妨碍他高兴！这些人都是在夸他呢。
燕观看着这小胖郎君双眼亮晶晶地望向自己，唇边不自觉噙了些柔软笑意，他一面揉捏着小胖郎君那只有着五个肉窝窝的小手，一面感叹着还是他阿娘的手更软乎。
“太子年幼，朕能保全住这一丝血脉，还得多谢成国公世子。”
朝臣们随着天子似笑非笑的眼光望去，成国公勉强笑道：“臣那大郎不过是个平庸人物，哪里当得起陛下夸赞。”
“朕当年曾奉先帝令出征，在临行前为了护好贵妃与尚且未出世的太子，连太皇太后替朕与贵妃赐婚成亲之事都暂时先按下不表。惟恐奸人当道，是以朕临行前特地留了一道旨意给成国公世子。”
燕观顿了顿，冷淡的面容上带着些微微的夸赞之意思：“成国公世子以大义当先，特地使了些手段，这才叫贵妃与太子得以保全，未被奸人所害。如今成国公世子更是心系边陲苍生，特去了西南为官。其高风亮节，不慕荣华的性子，怎得就当不起朕一句夸赞了？”
原来贵妃当初下嫁成国公世子，其中还有这般渊源？
贵妃一个弱女子，要护住陛下的血脉，可想而知，有多艰难。
几个曾上折子弹劾贵妃的老臣红着脸往后退了几步。
回去就把那几本还未写完的奏章给烧了！
太子乃是陛下亲生，那这东宫之位自然是舍他其谁。
原本准备另起奏章骂天子昏庸，为女色所迷，连祖宗基业都不顾了的老臣也摸了摸稀疏的胡子，既然如此，就先不撞柱以谏君了。
礼部尚书一拱手：“陛下天恩庇佑，才能叫贵妃与太子吉人天相，如今终于能够团聚，其中，还是有成国公世子一份儿功劳的。”
虽说他与成国公那糟老头不对付，可陈垣那孩子素来爱与成国公对着干，礼部尚书对着他难免生出几分怜爱之意，没被他阿耶蒙蔽，是个有脑子的。
再说了，成国公本身也不喜欢陈垣当世子，不过是他阿娘，成国公府的老夫人死前撑着一口气叫他不许改立世子，否则定要夜夜去他梦里怒斥他这个不孝子，成国公这才不得不歇了立他与林氏所生的二郎为世子的想法。
只要陈垣得意了，成国公就不高兴。成国公不高兴，礼部尚书自然就乐呵了。
对于礼部尚书如此上道的臣下，天子表示非常满意：“朕本想恩赏于成国公世子。可世子淡泊名利，主动婉拒了朕的赏赐。”
听了这话，众人不禁脸上一抽，名动长安城的浪荡子陈垣的形象忽然高大懂事起来，反倒还叫人觉得有些不适应。
天子微微一笑：“他不要，这个恩赏却不能不给。朕想着，加恩于成国公夫人便不错。”
听了这话，成国公原本苍白的老脸上陡然绽放出一阵惊喜笑意，林氏自从前些时候去庆郡王府参加完宴会之后便一直郁郁，瞧着她暗自垂泪的模样，成国公只觉得心都要碎成八瓣儿了。
可问她受了什么委屈，林氏又不说，那副懂事又脆弱的模样叫成国公心中不禁激荡起层层怜香惜玉之情。
如今若是捧了陛下的奖赏回去，她必然会高兴罢。
想到林氏那带着崇拜的惊喜笑靥，成国公浑身都是劲儿，方才的震惊难过全都飞走了，只一心一意等待着天子的奖赏。
燕观颇为嫌弃成国公那狗见着肉骨头的眼神，闪电都比他瞧着要文明懂礼些。
“世子的亲生母亲蓝氏虽说过世得早，却教养出了成国公世子这般小小年纪便能忍辱负重、替朕分忧的好郎君。便追封成国公夫人蓝氏为一等国夫人。”燕观欣赏着成国公激变的脸色，笑道，“成国公，为何还不上前谢恩？”
成国公好悬没气个半死，他的心上人林若娇小宝贝没得到半点好处便罢了，如今还要叫他替蓝氏那个蠢女人磕头谢恩？
成国公愤怒地咬紧了腮帮子，却只能僵硬着身子，对着那至高无上的天子，还有那从前从未抱一抱、哄一哄，最近几日却叫他受尽众人艳羡，都开始期待起日后美好生活的，他名义上的孙儿，如今的太子殿下。
不，成国公猛地意识到了。
陛下方才那话，已经将太子与他们成国公府彻底割席了。
仅仅是追封了蓝氏那个贱人一个一等国夫人的诰命，便将成国公府今后起势的希望给生生浇灭了！
想到这里，成国公心中几乎快要呕出血来，甚至生出了想要立刻回府去，从祠堂将蓝氏的牌位给狠狠打落，再踩个几脚出出气才是。
衡哥儿看着这个满脸狰狞的糟老头，拉了拉他阿耶的手，小小声道：“跪着好不舒服的，阿耶你瞧，他的脸色好难看啊。”
这孩子心善。
燕观自认不是个生性纯善的主儿，不然早就被那些后妃皇子给活生生磋磨死了。可衡哥儿拥有这样温暖善良的性子，却叫燕观觉得没来由的骄傲。
他与媞媞的孩子，理应如此。
只是成国公这等人却配不上衡哥儿的好意。
一想到这等宠妾灭妻，还叫媞媞与衡哥儿这三年里受了不少冷言冷语之人，头上还稳稳地戴着世袭的国公尊位，燕观便觉得心头发梗。
“成国公夫人与世子倒是识大体，可惜成国公本就资质平平，没了贤内助与得力的继承人。想来那爵位你拿着也烫手。”
天子此话一出，原本摇摇欲坠的成国公满脸煞白：“陛下——”
他的惊呼没能挽回天子的心意：“世子既下了决心，要靠自己闯荡出一番事业来，朕本着一片惜才之心，自然也不好拂了世子的请求。那便取消成国公世袭爵位的殊荣，改为降爵继承罢。”
成国公猛地捂住胸口，瞧着似乎是要吐血了。
燕观不动声色地拎起还在傻乎乎看戏的小胖郎君挪远了两步，他这身衣裳是媞媞亲自选了布料做的，可不能叫成国公这个老匹夫给弄脏了。
想到媞媞，燕观不免又想到了当初在庆郡王府的事儿。
“你那夫人，好为人师，可惜了，资质与成国公你相差无几，空说出些话出来叫人发笑。”
燕观是天子，不好直接降罪于命妇女眷，只道，“你二人该日日自省才是。往后逢年过节宫中举宴，成国公与夫人便不必进宫了，省得在朕的宫宴上闹出什么笑话来，扰了朕与众位卿家的兴致。”
听到后边儿，众人纷纷表示好感动，成国公啊，陛下说得在理，你与夫人就别出来蹦跶了，省得叫陛下看了心烦。
受到多重嫌弃的成国公一口气儿没喘上来，终于翻着白眼晕过去了。
能被天子带来秋狝的大臣，不一定是官儿有多大，但必定都是经历了几朝的老臣了，个个精得跟什么似的，见状只是连连惊呼，哎哟成国公这是怎么了？
倒是礼部尚书装都懒得装，反正从陛下的态度就能瞧出来了，成国公这糟老头想在本朝，乃至太子那一朝翻身？
做梦去罢！
是以礼部尚书半点不怕得罪人，只摸着胡子阴阳怪气道：“成国公不是常常带着他那夫人出门泛湖赏花什么的吗？怎得到这儿便变娇弱起来了？没得是自个儿身上有病，想要赖上陛下罢？”
众人听了，说得很是在理！
于是又默默地离昏倒在地的成国公又远了几步。
今日的目的已经达成了，燕观大手一捞，便将衡哥儿给抱了起来。
回去陪媞媞逛一逛不比在这儿舒服多了。
走之前他给进宝使了个眼色。
本想跟上去给卷毛小郎君介绍这山中景致的进宝只得强忍着晦气，叫了两个侍卫将成国公丢回帐篷里。
至于太医什么的。
这骅山这么大，太医提着药箱这般辛苦，又不识得路，所以耽搁着耽搁着，迟到些时候也正常，是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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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姑娘……咱们还是回去罢？”
说话的是朱泽兰指给顾希仙的小丫头，唤作草果。
瞧着表姑娘如此纤细柔弱的一个人，怎么爬起山来脸不红气不喘的？
眼看着都要走到深山里边儿了，草果不禁有些害怕，拉了拉顾希仙的袖子。
顾希仙只得停下脚步，望着这寂寂山色，忧伤地叹了口气。
她心心念念的贵妃见不着，来这骅山后边儿瞧一瞧山景也是好的。
……她已经好几月提笔写不出东西来了，再这样下去，她话本子第一大师柳下花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顾希仙正忧郁着，身后却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你是哪家的女郎？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声音如金玉相击，带着一阵低沉的酥麻。
顾希仙回头，是个脸生的清俊郎君。
正是周言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