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敛炙热光芒的太阳缓缓落下, 天边晕染出大片大片的橙红,浮翠流丹,仿若顶级的画家细心描绘的浓厚油画。画中不带人工的匠气, 具是浑然天成的灵动。
西雅图素来多雨,即使是晴天, 空气中也仿佛透着挥之不去的潮湿。然而此刻天台燃烧的熊熊烈火,似乎能将一切水分蒸发。
残阳如血, 与天台的猩红液体遥相呼应, 透出几分不祥。
耳畔嗡嗡作响,听不清任何动静;头脑昏昏沉沉, 传递着昏睡的信号,降谷零半闭着眼睛, 竭力让自己恢复意识。
一阵大力的推搡伴随着熟悉至极的声音,甚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就听见了炸/弹爆/炸的轰鸣。
敏锐的思绪让他迅速反应过来事故的原委:埃斯波西托在心脏处安放了感应器,在她自尽的那一刻,被安置在天台的感应炸/弹也随之爆炸。
但此刻降谷零已经无暇思考。
尘土将青年耀眼的金发变得萎靡不振,原本俊逸的容貌此刻也显得十足狼狈,他能感觉到自己受了伤, 此刻胸口既疼又闷, 应该是断了几根勒骨,手臂处的擦伤必须尽快处理, 左胳膊似乎被弹药划了一下, 此刻正汩汩流着血……然而这些对于他来说都已经无关紧要。
降谷零所有的心绪, 都给了身上的人。
他的右手颤抖着,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惊讶, 缓缓地、充满犹疑的环在了茶发青年的肩上。语气中满是迷茫, 仿佛找不到家的幼童。
“醒醒……醒醒……”
他对上了一双写满了疲惫的湛蓝眼瞳。
身上的人勉强动了动眼皮,这个动作仿佛花去了他大量的精力,但起码让降谷零知道他并非一具死尸。这个动作之后,茶发青年仿佛失去了气力,迟迟未动。正当零打算接着唤他的时候,他动了动自己的手指。
垫在降谷零脑后的手指。
指尖稍稍一动,划过金色的发丝,与之纠缠,仿佛在确认护着的人是否安好一般,景光勉力睁开眼,虚弱的笑了一下。
在高温之下,景光面上的易容已经残破不堪,以至于连笑容都显得扭曲。
金发青年红着眼睛,在狭小的空间内,他的另一只手抚上景光面上的易容,声响剧烈起伏,隐隐透着哽咽。
“你……之前叫我什么?”
就像亡命天涯的罪人紧紧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挣扎着想要得知真相,却又畏惧这个真相。
这一刻,也许离真相擦肩而过,似乎也没什么不好……但降谷零从小就执拗,从小就不愿意妥协,于是他咬着牙,一点点抹去茶发青年的面具残片。
景光的胸口起起伏伏,仿佛漏了气的破风箱,呼吸间带着浓重的血气。
他眨眨眼睛,轻声说:
“笨蛋。”
火焰灼灼,风声窃窃。
零停下了手。
“我在说,Zero……是个笨蛋。”
茶发青年的真容展露在面前,是与他在无数时光中相伴的那个人,是笑着叫他名字的那个人,是理直气壮的屡次拉他站队的那个人,是他以为死在莱伊枪下的那个人。
是每每在他的生活中、回忆中浮现的那个人。
降谷零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似乎忘记了怎么思考。
一滴血落在他的脸上。
对不起。
诸伏景光想。
他其实依旧没有全部记起来,回忆宛如蜻蜓点水一般,层层叠叠透出波澜,他想起了很多很多的片段,却依旧没能串联起来。
但已经足够了。
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笨蛋,叫做降谷零,化名安室透,外号Zero,现在是黑衣组织的卧底波本。
数个身份纠成一团,是诸伏景光很重要的人。
重要到尽管景光依旧不能想起全部,也会脱下伪装大喊这家伙的名字。
重要到生死一线之际,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仿佛本能一般的去保护他。
诸伏景光想着想着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咳嗦了起来。
“Zero是一个……不会照顾自己的笨蛋,是个在有些时候会变得冲动的笨蛋……也是一个,很厉害的家伙。”
鲜血顺着他的唇滴滴哒哒的落下,落在零的面颊上,景光看着幼驯染颤抖的瞳仁,在心中无奈的叹口气。
他猜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否则零怎么会露出那样的神情呢?
那样……惊恐的神情。
“Hiro……”
降谷零喉头滚动,唤出了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似乎是什么东西的开关,零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环在景光肩上的手缓缓下移,紧接着,他触及了一手的黏腻。
往日拿枪射击依旧稳稳当当的手颤抖起来,他意识到这是什么。
降谷零太熟悉这种手感了,猩红的、作呕的液体,象征着死亡与杀戮。在黑衣组织内,他曾经无数次的见到它,也第无数次的厌恶它。
烟雾与烈火中,他们俩抵在狭窄的安全空间内,彼此交换着带有血气的呼吸。
两人的距离实在太近了,近到景光可以轻易看见零眼中泛起的血丝。
背后剧烈的疼痛不断吞噬景光的神经,也许是痛到极致,他反而不是很在意。只是艰难的,用尽气力的腾出右手,指尖轻轻抚上好友的面颊。
他吃力的、一点一点试图抹去降谷零面上、自己留下的血迹,但也许是他太过虚弱,又或者是血痕太多,以至于他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反而涂花了好友的脸。
于是,景光只能愧疚的轻笑:“抱歉啊,零,我擦不干净。”
额头上有热流滚滚传来,缓缓滑落。这一滴血,落在了降谷零的睫羽上。
金发青年眨了眨眼睛,血滴从他的眼角划过。他闷不做声、却又死死盯着景光,血液的残影令他眼中的半个世界都晕染了一层红色,但他浑不在意。
他只是用胳膊撑着身体,额头抵靠在景光的头上,轻轻的说:“没关系的,景。”
“我们回去……我带你回去,你慢慢给我擦……用水、用毛巾擦,好不好?”
紫灰色的眼瞳死死的盯着景光,后者能从中看出乞求。
“就像景说的,我是个……笨蛋。我没有认出你……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你我根本照顾不好自己……”
“所以……景,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别离开我……好不好?”
他的声音里含着酸涩的哽咽,紫灰色的眼瞳含着清亮的水雾,他对面上的鲜血仿若未觉,满是几近崩溃的痛苦。
是因为我。景光想。
可是——
爆炸造成的耳膜刺痛已经渐渐平息,他能听见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此起彼伏;他能感受到自己内脏的损伤,足以让他成为累赘。
“零在我眼中,一直都是,很厉害的存在。在警校的时候就是这样。但是,我总是觉得,零很孤独。所以我想,如果有我陪着你的话,你大概就不会那么孤独了。”
“上一次我以为自己快死了。我虽然不怕死,但也有很多放不下的人,比如哥哥啦,比如……,比如警校的那群家伙。还有零,我特别放不下零。”
“我想,你会哭吗?就像小时候打架输了那样?可我明明不想让你哭的,从小时候就不想。”
景光低下头,身下的好友死死攥紧他的领口,赤红着一双眼睛等着答案。
他怎么忍心?
“等待死亡的滋味一点也不好受啊。又冷、又疼……不过,还好经历这些的是我,不是零。”
景光咬着牙,用尽力气将自己撑起,他跌坐在地上,满头都是冷汗。
他看见降谷零从地上站起,对他露出一个坚毅的笑,好友将手递给他,对他说:“我带你回去,景。”
仿佛所有的危险,降谷零都可以不在意。
“我们得快些,要赶在外面的人进门之前离开。”零抿着唇朝他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唇色干裂,目光灼灼。
天台的爆/炸肯定已经引起了注意,被发现只是时间问题。
茶发青年也笑了,借着零的手站起,却不再动作。
“我伤得太重了,零。不过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是你意识到有炸/弹的话,你也会不顾一切来救我的。”
诸伏景光怎么忍心让降谷零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死在他面前……两次?
“外面有组织的人,而且不止一个两个。你带着我,逃不走的。”景光冷静道:“不仅你的卧底身份会暴露,连你的命都得搭上。”
“……”
“你知道的,对吧。但你还是不肯放弃。”茶发青年目光柔和:“不愧是零呢。”
景光转过身,缓缓地,脚步踉跄的朝着栏杆处走去。
转身的刹那,景光背后血肉模糊的伤势映入了零的眼眸,登时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正想反驳什么,却被好友打断了。
“但如果,是零一个人的话,一定能够脱险。你毕竟是组织的成员,编个理由对你来说一定不是什么难事。”
景光转身面向降谷,轻佻的眨了下眼睛:“不过零肯定不愿意,你大概是想,拼上性命也要带我走吧?”
“或者一起死在这里。”
降谷零看着他,语气淡淡,却又带着不容置喙的坚定。
“呐……这可真是……”
原本只是陈旧的天台外围此刻已是一片废墟,降谷零的目光将将从上面扫过,便立刻跟在好友身边。
“你还记得吗?”景光遥遥看着夕阳,天际仅有最后一丝余光,光洒在他的脸上,令他的面容显得模糊起来:“小的时候,零不太擅长和别人交往,所以总是我给你提建议,替你做决定。”
降谷零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他蹙眉,面色沉了下来。
然而景光却仿佛浑然未觉,只轻声道:
“我再帮你……做一次决定吧。”
诸伏景光怎么忍心看着降谷零去死?
他其实,真的已经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从小时候开始,我就不希望看见你哭的。我想和你做朋友,我不想看到你哭。”
“所以,Zero——”
“——不要哭。”
诸伏景光闭上眼睛,仰头放任重心朝后倒下。
…………………………
他于天台坠落,耳边是呼呼作响的风声,记忆的最后,是降谷零赤红的双眸和撕心裂肺的吼叫。
“景——!”
仿佛失去心脏的孤狼在用生命泣血哀嚎,带着无尽的痛苦与绝望。
有水滴从空中滑落,滴到他的眼角。
是下雨了吗?景光想。
……不要,为了我哭啊。
最后一丝日光黯淡,世界终归于幽幽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