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掌紧紧握着客房的木质房门, 手指因为过于用力而隐隐泛红,手背甚至崩出青筋,然而主人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依旧不断用力。
景光低垂着头,额上的碎发散落, 不偏不倚遮住了他的眼睛,以至于外人看不清他湛蓝眼眸中的情绪,只能看见青年唇色苍白的吓人。
大脑的疼痛感仿佛惊雷一般贯彻着周身,手足在一瞬间失去了气力,以至于景光不得不扶着门才能稳住身形。
他闭上眼睛,极力捕捉着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仿佛一个贫穷的渔民竭力留住维持生计的游鱼。
然而走马灯一般的图景却以一种令人意料不到的速度消逝, 连带着梦中朦朦胧胧的光影都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屏障,好似浮光掠影蜻蜓点水, 抓不到, 留不住。
景光用力咬牙, 依稀感到了口中铁锈似的的腥气——他当然知道,这是血的味道。
茶发青年稳住了呼吸,缓缓抬头望去。
安室透正站在他的几步之外, 神情沉稳, 笑容依旧,仿佛先前的一切都只是错觉。
景光眨了眨眼睛, 不动声色的笑了笑, 开口打破空气中莫名的静谧:“打扰了。”
开口说话时,景光自己都被自己的声音惊到了——沙哑, 低沉, 仿佛玻璃划过锈迹斑斑的铁板, 简直可以拿出去吓唬小孩。
在听见自己声音的前一秒,景光的大脑仍然处于一团混沌的状态。仿佛有一锅浆糊在他的脑袋里拼命搅和,呼噜呼噜冒着气泡,将一切都煮成模糊不清的一团乱麻。
然而这一切在这一秒戛然而止。
于沉默中响起的声音仿佛一道惊雷,让景光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偏过头,心道这毕竟是别人家啊……我到底都做了什么……
此时此刻,他只觉得一阵尴尬……毕竟我诸伏景光也是要面子的好不好?!
而更为迫切的一个原因……是景光此刻只想快点出门,找个没人的地方——无论是不是私密空间——好好静一静,理清自己仿佛被猫爪蹂.躏了一天一夜的毛线团一般的思绪。
茶发青年微微抿唇。情绪爆炸后的余波从胸口慢慢散去,景光将手从木质门板上挪开,有点无措的握了握拳,僵硬道:“那个……已经很晚了……我先告辞了……”
他的语气干涩,一句话说的磕磕绊绊,一点都没有平日里游刃有余的模样。
这委实在正常不过,毕竟此刻的景光只想夺门而出,一个人好好静静,心思完全不在与人交谈上,只想说完客套话就赶紧走人。
于是,他也自然忽略了金发青年的异样。
安室透心绪复杂的注视着他,面上仍是滴水不漏的平静。原先景光所看见的并不是错觉,只是在短短数秒——亦或者不止数秒——间,这位经验丰富的公.安已然收拾好了自己的不妥。
也许只有安室透自己知道,当他见到这个容貌陌生的青年神情恍惚的时候,当他在这个不知是敌是友的陌生人身上找到故人的痕迹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
——但并非……全无破绽。
青年紫灰色的眼眸泛起少许涟漪,透着丝丝缕缕的疑惑,但恐怕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投向景光的目光……有多么柔和。
不能这样。
安室透告诫自己。
不能这样。
降谷零想:这个人不是诸伏景光,诸伏景光那家伙已经死了……他亲眼看到的。
诸伏景光死在黑夜中的天台,在自己不顾一切奔跑的那个晚上,在自己声嘶力竭呼喊的那个时刻,而他只能看着。
只能……眼睁睁的看着。
他阻止不了。
一切已成定局。
降谷零这么告诉自己,这么告诫自己,仿佛想要将所有不该有的奢望,不能有的念想,统统扼杀。
可是……内心深处有那么一个声音,在理智的重重压制之下,在他一遍遍的告诫之后,仍旧有那么一个声音,轻轻地、悄悄的问——
——如果真的是他呢?
那声音太过轻微,以至于降谷零一此次忽略了它;那声音又出乎意料的倔强,在一次次的扼杀中,仍然不屈不挠。
每一次它出现的时候,理智总能轻而易举的将它碾压;然而即使理智一次次将它碾压,它也仍然会一次次出现。
如影随形、如蛆附骨、阴魂不散!
如果是他呢?
不可能!
如果是他呢?
不可能……
如果是他呢?
他已经死了。
如果是他呢?明明……
你怎么知道,这其中的“相似”,是不是巧合?是不是别有用心的人故意布的局?
如果……
别想了!
如果是他呢?
……我也想是他啊……可是,他已经死了……所以,别想了。
如果是他呢?如果他没有死呢?
……
可是……如果他真的没有死……
他又怎么会……不来找我呢?
降谷零放松了死死揪着沙发背的手,微微垂下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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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走在西雅图晚间的街道上时……景光一点感触都没有。
平心而论,今晚的夜色其实很不错。圆月高挂在漆黑的天幕之上,清清冷冷、温温和和,为人间播撒着柔和的月光。夜幕上偶然闪烁几颗星子,无法与月亮争夺光辉,却依旧有着独属于自己的星光熠熠。
也许是晨间的天气也相当不错的缘故,夜晚空气中带着雨后的潮湿,却是恰到好处的微凉。既不会让人觉得寒冷,也不会太过炎热。白日里叽叽喳喳的鸟雀此刻仿佛已经回巢,在结束了一天的喧嚣之后,一切都显得安静了下来。
这种安静,并不是四处无人的孤远寂寥,而是一种有人气的静,一种能让人心平气和的静——毕竟,□□点钟的西雅图街道上,也不是一个人都没有。
安静的氛围给了此刻的景光一个恰到好处的喘息时间。他双手插兜,不紧不慢的慢慢走着,间或放松一下僵硬酸疼的手指。
没错,在他从安室透家中离开——或者应该称之为落荒而逃?——后,他终于慢板怕的觉察到了指尖的疼痛。
谁让你这么用力的抓门板呢?
当然,身体上无关紧要的后遗症,其实不算什么。景光微微蹙眉,仔细回想起这段时间的一点一滴。
诸伏景光毕竟还是日.本公.安里数一数二的精英。不久前自己的异常还历历在目,还带着那个已经被遗忘的梦也显得格外古怪——他不会单纯的意味这只是一个巧合。
更何况,就在不久之前,他同样做过一个让他莫名在意,却根本回忆不起来的梦。
就算这一次是巧合……那么在加上上次呢?
他虽不是个多疑的人,却也没有心大到这种程度。
一定……一定……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了。
最可疑的人自然是自己目前的同居人。
虽然M少年面上不显,举止间也并无一样,但景光毕竟比他年长了好几岁,侦查和反侦察都算得上一流,在加上朝夕相处,更是令景光敏锐的觉察到,对方一定是在策划着什么。
但是……
景光抿唇,在心中否认了这个猜测。
不会是他。
不管少年想要谋算什么,至少他与自己的异常肯定什么关系……而且现在两人还处于合作的关系,即使景光对于M少年无法全然信任,但至少又琴酒作保,他不觉得少年会对自己动手脚。
其次,大概就是那个被琴酒认证过是卧底的安室透。
即使景光不太愿意,也不得不承认,他对于安室透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好感。甚至有些时候,对方还会给他一种熟悉的感觉。这对于一个卧底——虽然景光现在已经不是卧底了——
是个大忌。
说实话,如果不是清楚自己是什么人,景光还以为自己对安室透一见钟情了呢。
即使撇去这点,刚刚他才在人家家里情绪失控……会不会有什么“额外”的原因?
茶发青年抿唇思量了片刻,仍旧否定了这个人选。
虽然自己的确对安室透挺有好感的——景光试图把这种情绪归结于欣赏,还是那种“卿本佳人奈何做贼”的欣赏 惋惜——但是他还没有到公私不分的程度。
在初次见面之后,景光对于安室透就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警惕,而当琴酒已经提醒过他后,景光更是一直保持着提防。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对方想要做什么,景光也绝不会毫无觉察。
景光不是个自负自满的人,却也不至于妄自菲薄。对于自己的能力,景光十分清楚——如果不是足够出色,卧底黑衣组织能成为干部的任务……也交不到他手上。
在他戒备的情况下仍然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的给他动手脚……
——如果安室透真的厉害到了这种程度……那景光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直接收拾收拾拼死一搏吧……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呢?
景光狠狠摇了摇脑袋,仰头望天。
一轮明月高高挂起,月华如水,清冷透彻,无声无息,仿佛能够洗涤人的灵魂。
不知不觉间,心头的烦闷似乎也自然而然烟消云散,只留下一声悠长的叹息。
电光石火间,琴酒曾经的举止在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死里逃生后,他将将从昏迷中醒来,面对琴酒吐出的人名,疑惑的表示:“波本是谁?”
——银发青年一点一点凝重起来的表情倒影在景光的眼中,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可更加令人迷茫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原因。
在医生和护士的注视下,琴酒指着自己劈头盖脸的来了一句:“他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他抬眸看向琴酒,却见银发青年神情阴郁不似玩笑。
又或者……
景光想到了银发青年曾经的目光。
几分无奈、几分……恨铁不成钢?
“脑子坏掉了……?”
景光喃喃。
这句话,他原先只当做是琴酒的有一次‘毒舌’,虽然听的时候有些憋屈,却也压根没有当回事。
……但是现在看来——
“难道……”景光停下脚步,抬手用指尖碰了碰自己的太阳穴,缓缓闭上了眼睛。
“我真的……留下了什么后遗症?”
……………………………………………………
“他是真的脑子坏掉了!”青年的语气如冰掺雪,分明是低沉喑哑的磁性嗓音,却硬生生多出了一股子山雨欲来的味道。
简直能让人心中一跳。
面对这种冰下藏火——还是那种火.药的火——的语气,电话那头的姑娘却仿佛很冷静。
她不紧不慢的拆了一包瓜子,津津有味道:“接下来呢?”
琴酒:…………
虽然两人只是用手机通话,彼此之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但奈何琴酒的听力太好,欧若拉的举动又格外嚣张,于是——
拆包装的声音简直听得一清二楚啊!
琴酒冷笑一声:“好吃吗?”
嗑瓜子的动作戛然而止,欧若拉险些没别瓜子壳噎到。她轻咳两声,尽力挽尊:“我没吃什么……”
也许是因为心虚,又或许是因为清楚自己的挣扎没什么用处,姑娘翻了个白眼,然后干脆利落的转移话题:“所以,黑麦威士忌的确是卧底?”
“没错。”
欧若拉放下掌中的瓜子袋……当然,有很大的可能是因为这时候吃一定会被发现……正经了起来:“这不是好事吗?”
“……”
对面的人没有回话,在等了十几秒仍旧不见回复之后,欧若拉脑中灵光一闪,惊诧道:“你不会已经给他使绊子了吧?”
“……”琴酒从容道:“你说的没错,的确是好事。”
顿了顿,银发青年又道:“我需要你帮我查一下他的讯息……之后有用。”
欧若拉:“……”
这样避而不谈的态度显然暗示发生了什么,欧若拉默默无语数秒,最终决定不发表任何意见。
废话,这件事跟自己有关系吗?没有吧?
“可以。”最终,她只是点头应下新的任务,轻描淡写的 揭过了话题:“对了,我是下个月的飞机到日.本,之后我们怎么联系?”
“老办法。”琴酒淡淡道:“等你在日本安定下来之后,再改变联系方式。”
这个安排并没有什么问题,于是欧若拉也就安安心心的点了头。
她顺手又拿起一颗瓜子,小心翼翼的用手拨开,试图不发出声音:“说起来,你有没有觉得当初的威士忌的组合有点奇怪?”
“三个人都是威士忌做代号……又都是卧底。”眼睛滴溜溜的一转,欧若拉语气轻松的八卦:“这也许是一种天意。”
说道最后一句时,她甚至轻轻哼唱了起来。
“黑衣组织的卧底还少吗?”琴酒不以为然:“只不过能人更多而已。”
“你这么说……倒也没错。”欧若拉想了想道:“不过我觉得卧底不少的话,是不是可以考虑资源共享?我看他们的内耗似乎有点厉害……”
“他们?”
“你们你们!”欧若拉纠正用词,顺便没好气的吐槽:“你又不是为了‘正义’去做卧底的……好了好了当我没说。”
当然,这话欧若拉也就跟琴酒吐槽吐槽,毕竟这点分寸她还是明白的。
琴酒显然也不在意,简单的用一句‘哪有这么容易’糊弄了过去,紧跟着来了一句:“下个月到日本?具体时间呢?”
“我也不知道啊……”一提起这个,欧若拉就有些丧气:“我手头还有一个案子……不过估计是赶不上解决了,最近几天正在移交,看情况吧。”
“如果他们动作慢的话,我也没办法。”
“案子?”琴酒稍稍有点好奇:“我记得,你之前就说过很快会到日.本的吧?”
“关于Black Fox的案子,上头挺重视的,直接空降——本来我这个月就能动身了。”欧若拉语气恹恹,不过下一秒,他仿佛想起什么,声音又轻快起来:“果然我超厉害的对吧!”
“……”对于这种自卖自夸,琴酒选择无视。
他冷冷的打击道:“案子破了吗?”
“……都说了被移交了!”欧若拉一拍桌子,义正言辞。
琴酒嗤笑:“你还有心情吃零食?”
“不然呢?我只能饿着肚子办案吗?有没有一点人性?!”姑娘愤愤不平:“而且我也不是在工作时间吃的啊……虽然瓜子挺好吃的。”
“……”
“说起来,瓜子也不是我买的……是我同事上周从中.国出差回来后带的。”欧若拉优哉游哉道:“正好赶上那边的双十一,所以他买了一些挺多东西的。”
“双十一?”
“……似乎是为了庆祝单身的一个节日?”(1)欧若拉兴致勃勃:“挺有意思的!不过我都好久没有回中.国了……啊啊啊等到闲下来一定要回一趟!”
得到了想要的解释后,琴酒直接无视了这姑娘的心理感想,他目光沉沉,漫不经心的抛去一个绝对会让对方感兴趣的消息。
“宫野志保开始接手她父母的研究了。”
“……!!!”这个出乎意料的信息显然令欧若拉严肃不少,她不复之前的悠闲,急急问:“是‘银色子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