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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1(. 长相守(中) 孟津(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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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辽身上那些旧伤, 其实也并非都是在丁原麾下行程的。

因为在丁原之前还有一位并州刺史名叫张懿,张辽未及冠时便跟着他了, 身上的许多伤也是那时打仗留下的。

但这样说还是不够准确,张辽说。

他对这个世界的记忆还没有清晰形成时,他的身上已经有了伤。

长城塌了,胡人就来了。

对曾经的陆悬鱼来说,她是很难想象长城有什么作用的,她所熟悉的战争是地空联合的□□战争, 那些十几米高,用夯土或是石头砌起来的城墙在现代兵器面前不值一提。随便一个扛着火箭筒的非洲黑叔叔都能将那风吹雨淋的历史造物轰出一个大口子,那它能做些什么呢?

张辽从点了灯烛的案下变魔术一样拿出一壶酒,两只杯子,一边斟酒,一边讲起雁门长城的历史。

“最早是赵武灵王在雁门以夯土修起烽火台,抗击胡虏, 后来秦帝征发民夫,重修长城,”他说,“秦虽残暴不仁,但边疆百姓亦受其恩惠久矣。”

烽火台有什么用?城墙又有什么用?张辽说, 有高台, 兵士就能远远地看到胡虏, 就能示警;有高墙, 就能挡住胡虏的脚步。

“能挡多少?”她好奇地问。

他倒满了酒, 递给她,“胡虏不满千者,都只能在城下唉声叹气哪。”

不满千的胡虏, 在上下数千年波澜壮阔的战争史中,不值一提,可那就是雁门人最怕的敌人。

胡虏大多是不擅长与汉军作战的,他们也不愿与汉军作战,作战就要死人,可死光了人也不一定抢得到什么东西,那他们打这种仗有什么用呢?

他们只看汉地富庶,总想着跑过来抢一波就走而已。这些人又狡猾,又怯懦,又凶悍,还特别的贪婪。

如果没有烽火台预警,也没有长城的阻拦,让那些小股的胡虏冲进了雁门,他们是一定不会手下留情的。每一个村庄,每一间房屋,每一袋粮,一匹布,一口猪,还有每一个男女老幼,他们能带走的,都要带走,带不走的,就一把火烧了,一刀杀了,赶在汉军到来前,扬长而去。

汉军也许有一两个很出色的校尉,能带兵一路追杀过去,留下几个胡狗的头,替被他们屠戮的村庄报仇,但那又怎么样呢?

那些胡虏来时翻山越岭,去时分头逃跑,加倍小心,他们的人数原本就不多,而汉军需要出动十倍甚至百倍的数量去追杀他们。

在并州这样一座山连着一座山的地方,哪里找得到呢?

于是更多的匈奴人成功逃离了雁门,他们心满意足地回到部族里去,接受众人的欢呼与恭维,享用他们的战利品,并且热切地盘算着下一次南下劫掠的日子。

汉人是算不得人的,只是他们的猎物而已。但那些猎物也有情感,也能感受到恐惧、愤怒、痛苦,那些焚毁村庄的幸存者,以及周围暂时没有被劫掠的村庄里的人,都日日夜夜被这种噩梦攥在手里,不得逃脱。

这就是没有长城的雁门,张辽说。

在漫长的岁月里,胡虏持之以恒,如雨水般冲刷着雁门长城,而朝廷已经渐渐疲于向边关继续送钱送粮,修缮长城了。

于是缺口自然而然地出现,胡人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长城之内。

他幼时起,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他出身并不寒素,祖上也曾出过名将,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自他记事时起,他家就住在一座残破的坞堡里。坞堡的墙是被层层修补过的,下雨洗刷时,夯土新旧对比尤其显眼——但显眼不过坞堡的大门,那扇厚重的木门上有数不清刀劈斧凿的伤痕,其中有几道刀印尤其深。

“我幼时甚至可以将手扣进木门被劈裂的缝隙里,一步步翻过那扇近二丈的大门。”他喝了一口酒,似乎觉得很好笑,他也确实笑了。

陆悬鱼没笑,她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生活。

张辽幼时起,常听的就是敲击焦斗的声音,父辈和仆人们粗重的脚步声,箭矢破开空气的尖锐声,受伤者的惨叫声,但比起这些,他记忆更加深刻的是人垂死时,胸腔与喉咙里发出的响动声。

有胡虏来时,妇人将稚童抱进屋内,男子出去抵御外敌,但那天胡虏尤其凶狠,甚至有几个人已经翻墙进了坞堡。

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背,“这么来的。”

那伤已经很浅,几乎看不出来,毕竟那支箭矢在射死了抱着他的人后,也没有余力再伤到他。

是个仆妇,他说。

年幼的张辽是没怎么伤心的,胡虏退走后,他看长辈们救治伤员,收拾尸体,似乎也不怎么伤心,哪怕那天他一个叔父死了,而他那个叔父还很年轻,二十岁都不到,叔祖母也只是沉默地为儿子清洗伤口,换上一身干净衣衫。

怎么会伤心呢?他们哪里还会伤心呢?如果这样的事是十年五载来这么一次,他们是可以嚎啕大哭,尽情宣泄悲伤的。可胡虏来得那么频繁!他们哪里顾得上伤心呢!

“若我守并州,”她说,“我必当出关破敌,杀得那般胡狗胆气尽丧,再不敢进犯才是。”

“每一任并州刺史皆作此想,”张辽说道,“可惜他们并无辞玉的本事。”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他自斟自饮了一杯酒。

“他们不曾迎战?”

“他们迎战了,”他说,“我父,我几位叔父,也一同去了,待我再长大些,我也去了。”

“如何?”她问。

“张公殉国,我两位叔父也死于此役,”张辽说道,“我随温侯突出重围,却也身受重伤。”

他指了指自己胸前和腰腹的几处,“这几道伤就是那时留下的,高烧数日,水米未进,竟侥幸活了下来。”

他讲起年少时的这些事,灯火下的眉眼温和得几乎有些模糊,就像是在讲不相干之人身上的事。

就像是一个文辞匮乏的武夫在讲一个不相干的人,在很久远以前发生过的事。

可是在匈奴人,鲜卑人,杂胡各部轮番劫掠雁门的间歇时,在上一场战斗结束之后,下一场战斗来临之前,他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呢?

一千余年以后的孩童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他们每一个夜晚躺在枕头上,心里想的是明天的测试,是新来的同桌,是偷偷给手游再氪一单,又或者拉着几个兄弟一起上分?

怎么能有人在这样没心没肺的年纪里,每天想的是磨炼自己的武艺,想的是下一场战斗究竟是别人死,亦或者自己死?

怎么会有十几岁的孩子每天活在这样的地狱里啊!

但张辽是很得意的。

“父祖决定阖族南下前,”他说,“我家世代传下的祖业,从不曾落于贼手。”

她看看他,又有点想讲些很欠的话逗逗他。

“你家的祖业传到你这里,”她说,“可还有什么家当?”

“除却田产房屋,自然还有些别的,”张辽一本正经,“还有一张榻。”

“榻?”

“是四叔父留给我的,”张辽说,“有些老旧,因此总有些响动,现在想想,睡在上面却正好。”

她没理解,“怎么正好?”

张辽就凑近了,在她耳边讲了一句,她立刻面红耳赤,身体刚要向后仰一下,已经被他一把揽在怀中。

那的确是很久远很久远以前的事,也几乎已经远离了他的生命,就像那些伤疤,已经不再能引来他的在意。

“我年少时想,若有一日雁门复归,我纵是战死沙场,也是值得的。待年纪大了,又生出许多别的想法。

“跟随丁使君时,身边有许多同袍相伴,我又有心建功立业,便不舍得战死了。

“再后来……”

再后来,世事哪有那么容易呢?

他受丁使君器重,被封为并州从事时,心里满满的意气风发,想的只有如何能够出关击破胡虏,一雪这些年来汉民所受的耻辱。

他的同袍们原本也是如此,每一个并州兵都是如此,每日晨起演练时,必要大喊三声诛杀胡虏!为他们的亲人报仇,为战死的张公报仇,为大汉的百姓报仇!

但丁使君说,他们不出雁门。

他们要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一个又温暖,又富饶,能让他们过得很好的地方,他们可以发财,还要立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功。然后他们就一路南下,屯扎于河内,距离孟津很近的一个小城里,那里的确是比雁门更加温暖的,而且确实也比雁门更加富饶。

距离军营不过十数里外的孟津城中,是并州人从未见过的世界:

河面上数不清的商船,高高的桅杆像丛林一样,熙攘往来;码头上的佣工汗流浃背地将一箱箱货物搬下,再将一箱箱货物又搬上;小吏带着守卫,板着脸在一艘接一艘的商船上走过,时不时严厉地叱骂船主几句,时不时又眉开眼笑地往袖子里塞一点接过来的东西;

商船在码头停不住几日就会匆匆离开,据说是因为停泊在码头也是要收钱的,收得还不便宜。但货物是已经留下了,被分门别类地运到市廛里去,店铺里去,其中有些香气扑鼻,有些光华璀璨,那水一般丝滑的绸缎,冰一般晶莹的玉,还有明月一般的珍珠,鲜血一般的宝石。孟津城里有的是年老出宫的宦官,那些老常侍们侍奉过数代先帝,也被数代先帝当成自己最亲近的人信任,因此当这些老人离开北宫,来到与雒阳只有一河之隔的孟津时,他们自然也将自己的亲眷以及巨大的财富都带到了这里。

那都是并州的穷武将们一辈子也看不到,想不到,梦里都不会梦到的东西,突然之间就挤进了他们的眼睛里。

突然之间,守边疆,杀胡虏似乎都变得不再重要了——他听到他的同袍,也许是魏续,也许是魏越,也许是侯成,又或者是吕布,他们在他的耳边疑惑地问:城中之人,有何功德啊?

那些阉人付出了什么,住在这样繁华又安宁的地方,享受这样奢侈而舒适的生活?

他们的身上也有那些伤疤吗?他们也知道冬天的钩镶握起来有多冷,夏日的铠甲穿上身有多热吗?他们也用武器,用拳脚,用牙齿战斗,直至最后从死人堆里侥幸爬出来过吗?他们也曾经在睡梦里听到焦斗声声,跳起来拎起自己的马槊,奔向被胡虏肆虐的村庄吗?

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兄弟,他们的妻儿,也曾惨死在胡虏的刀下吗?!

这一声声的发问初时是带着疑惑的,后来却渐渐带上了怨气,他们瞧不起孟津城中那些脑满肠肥的贵人,而贵人们更瞧不起他们。

他们有什么?这些并州来的穷狗,禄米几何啊?去酒坊打酒都只敢喝最便宜的浊酒,他们与城中的黔首苍头何异啊?

哦,自然是有异的——那些下巴光滑的老常侍笑着说,他家的奴仆也比那些并州兵干净体面哪!

老常侍们是这样的态度,孟津城中的商贾也是这样的态度,就连那些穿着短褐,扛着箱子在码头走过的黔首,心中说不定也是认同的。

人人都喜欢一点优越感,活得再苦的人都是如此,这原本也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但看在并州人眼里,这事就不那么寻常了。

军中不是没人察觉出端倪,高顺是第一个向丁原进言的人,他那时只是个别部司马,这举动堪称僭越,因而细想是有些鲁莽的,可他劝告丁原的话却一点都不鲁莽。

他说,久居京洛,恐人心生变。

丁使君那张瘦削而严厉,因此显得刻薄的脸上浮现出一层明晃晃的鄙薄。

“朝廷视幽并如粪土,”他说,“儿郎们也该变一变了。”

张辽听到这句话时,心里涌出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想,使君说得是有道理的。

朝廷瞧不起并州的军汉,使君用些小小的手段,让公卿们低头,有什么关系呢?

但他想不到丁原的手段是令并州军扮作黑山贼,火烧孟津城。

但他永远记得同袍们听到消息后,那一张张迷茫而兴奋的脸——什么样的贼人会只烧城,不劫掠呢?不可能呀!

那些璀璨的绸缎珠宝,那些肥壮的猪羊马匹,还有当垆卖酒的美丽胡姬!他们兴奋地这样说道,她可是傲慢得很,见到并州穷狗时,那双蝶翼般的睫毛会轻轻眨一眨,然后就要将精巧的下巴扬上去,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现在他们终于有了报仇的机会,财货也好,美人也好,都可以扛了回来!扬眉吐气!

他们这样议论纷纷时,张辽默默注视着他们,心想,什么样的军队会调转刀锋,向他发誓要保护的百姓亮刀子呢?,新m..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打开,老最近已经老打不开,以后老会打不开的,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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