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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8章 第六十七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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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丰战死的消息传来, 濮阳城中一片愁云惨雾,城下却是平静极了。

袁谭的士兵们在围城期间开发出许多乐趣, 比如打猎, 比如钓鱼,亦或者同刘备的士兵进行一些自发的,私下的交易。

他们还很眼馋那些原属于陆廉, 现交由刘备统率的士兵身上的小玩意儿,当他们听说那是陆廉给他们的赏赐, 用以彰显军功时,眼馋就变成了羡慕。

这件微不足道的事很快被袁谭察觉了, 并训斥了那几个士兵。

但经由他们挨了军棍, 这件事倒是渐渐传开了,所有士兵都知道了刘备那边士兵的待遇——犒赏丰厚,待遇从优, 虽然军纪确实挺严,不让随便劫掠金帛妇女,但人家看起来更体面了呀!

不仅有钱拿, 还有杂佩挂, 他们甚至还能读书识字!

于是上面的军官们虽然禁止士兵再往刘备那边的营哨处跑, 但冀州兵自发跑得更快更勤了!

他们也想学几个字!他们也想自己给家里人写信!

中军后帐, 袁谭靠在凭几上,指头一下下地梳理着一个美貌少年的乌发。

那的确是个少年, 因此不算违背了他一心一意要当刘备女婿, 甚至休弃正妻,遣散姬妾的承诺;

但那个少年又的确很美貌, 唇红齿白, 纤细非常, 足以令袁谭感到愉悦和轻松。

他柔顺地趴在大公子的腿上,那姿态算不上得体,但帐中所有人都好像全无察觉,甚至连侍立于袁谭身后的匈奴少年也视若无睹。

“陆廉最会给我出难题,”袁谭看了一眼军法官送来的文书,声音带了些漫不经心,“可她自己也不觉得麻烦吗?”

“小人愚鲁,不解明公之意。”匈奴少年很恭敬地答道。

“你想一想,士兵最重要的品德是什么?”

匈奴少年仔细想一想,“勇猛。”

袁谭摇摇头,“愚鲁。”

刘豹立刻躬身,但袁谭讥讽地看了他一眼,“你虽身体残缺,倒确实是个好士兵。”

于是这位匈奴少年恍然大悟。

“小人受教了。”

这并非袁谭一个人的想法,许多将帅都有同样的看法——士兵最重要的不是勇猛,而是服从。

服从自然有许多种达成方式,比如用金帛收买的臣服,用鞭子威吓出的顺服,当然也有认同军队理念,真心实意的敬服。

但对大部分军官来说,要士兵尊重敬佩自己,那可太难了,沧海浮尘,大家都不过一粟,其中能飘起几个圣贤?

于是他们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金帛——当然也要加上鞭子——像对待牲口一样地对待士兵。

既然视士兵为牲口,自然越愚鲁越好。

越愚鲁,越容易服从。

那空空荡荡的脑子里只要装满主君的命令就够了,至于礼义廉耻,孝悌忠信这些,都通通抛掉吧!那是士人们才需要的东西!

“她教那些士兵读书识字,有什么用呢?”他笑道,“想讨一个好名声吗?”

“乐陵侯的名声,原本也——”

美少年的身体突然颤抖了一下,但他忍着痛,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任由主君将他的一绺乌发硬生生拽了下来。

无论是匈奴人还是他,都意识到这一次袁谭是真的不高兴了。

但袁谭的情绪调整得很快,在他轻飘飘地将那绺头发抛掷在一旁时,他甚至从胸腔里发出了一声可怕的笑:

“她的名声?哈!”他冷笑道,“她岂不知,冀州人避她如蛇蝎呢!”

整个后帐里失去了一切声音,只剩下袁谭那森冷又得意的声音:

“河北士庶,毕竟还是心向袁家的!”

树叶渐渐落了大半,但第一场雪还没飘下来,脚踩在路上,渐渐就有了沙沙的响。

路过的村庄像是沉睡了一般,一座座房屋尚在,偶尔有扇门没关严,透过阴暗的缝隙还能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堆着木柴,井边歪了一只破旧木桶,风一吹,它就轻轻地滚一滚。

她走过低矮的泥墙,走过藤蔓枯萎的栅栏,又身手很敏捷地跳过一个泥坑,没有多看水坑里漂浮着的,已经肿胀起来的可怜畜生一眼。

一座村庄,接着又是一座村庄,快到天黑时,她总算走到了一片建筑群前。

门前立着两根柱子,上面没写多少字,稀稀落落的,虽也称得上阀阅,比起她曾见过的是差了许多。

她凑上去,脸贴着门,用一只眼睛往里瞄,顺便还将耳朵竖起,很仔细地听。

里面静悄悄的,只有秋风打着转儿的声音。

又拍了拍门,也没人应。

她思索了一会儿,后退几步,摩拳擦掌,一个助跑!

门开了。

有人过来了。

……她在墙头往下看,墙头下的人在看她。

也是个白胡子老头儿,衣衫虽陈旧,倒也没打补丁,青黑色的布包着头,眼睛余光见了她,立刻就是一个大惊失色,抄起了门边的棍子!

“呔!”老人大喝一声,“狗贼受死!”

“我才不信你的!呸!”老仆气喘吁吁,身形摇晃,扶着木棍,“看你衣装行止!必是想来偷东西的!”

躲到树后的年轻人就有点委屈地低头看看自己的衣服,脸上很有些迷茫,“我看着怎么不像个郎君了?”

“哪个郎君会穿这身衣服翻墙!”

她搓搓脸,又挠挠头。

“那你也不像这家的仆人啊!”

“我怎么不像了!”老人嚷道,“还有你这破拔似的嗓子!哪个郎君似你这般!”

她很不满意了。

“这朱门大户的!一看怎么没有百十来个健仆!怎么会要你守门!”

……老人的脑袋就耷拉下来了。

这家当然有百十来个健仆啦!外乡人不知道,本地人可知道!这是上一任县令的宅邸呢!他在乐昌城里自然是有房子的,但他家祖宅在这西乡,族人也都在这里居住,那可是乐昌独一份的鼎盛家业呢!

老仆在仆役们的下厨房里絮絮叨叨地说,外乡人在唏哩呼噜地吃,炉灶里的火光忽明忽暗,陶罐里将要煮沸的水氤氲出白色水雾。

太阳落山了,四面都静下来,黑沉沉地向房子里压,只惧怕这一点光亮,不敢迫近一步。空空旷旷的宅邸里,偶尔又传来几声脚步,几声咳嗽,昏昏欲睡的寒鸦突然受惊,粗粝地叫了一声便飞走了。

“多半是守宅的,”老仆说,“还有几个走不动的乡邻。”

捧着饭碗的外乡人探出小半个脑袋,迷惑不解,“贵人们呢?”

“都走了。”

“走了?”

“避难,”老人说,“陆廉要来了。”

“陆廉是个什么样的人?”外乡人问,“她很可怕吗?”

陆廉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老人说得不是太详细,只知道她是刘备的将军,很残暴,每到一处,都会征走当地的青壮男女,男人要充军,女人也要服役。

“那田地不是荒芜了?”外乡人说,“那她的军粮从哪里来啊?”

“我听一个随主君出去几趟的侄子说,她的士兵——”老人说,“吃人的。”

外乡人捧着个空碗在那里发愣。

老人见了这幅呆样就很是嫌弃,“吃尽了?”

“连碗都舔干净了。”外乡人赶紧将那个明光可鉴的碗底亮给老仆看看,对方看过碗,又看看那张平平无奇的脸。

“哪里像个郎君。”他小声嘟囔一句,但还是将烧开的水倒进碗里,“顺顺肠胃。”

“多谢,多谢。”外乡人呼呼地开始吹起水汽。

“但老主君说,陆廉的兵马是不吃人的,”老人又说,“他们也吃粮草。”

“哦,那为什么还要跑呢?”

“他们吃我们的粮。”他说。

外乡人又抬头了,这次没冒出什么憨傻的神情。

“你们怕她将粮食都征尽了么?”

“她还要杀尽老主君一家。”老人说。

“那和你们也没关系吧?”

“就说你这人是假冒的郎君,”老人骂道,“当真愚鲁!我家世世代代侍奉老主君,没了他们,我儿我孙又要依附于谁!”

“你家人有手有脚,种得出粮食,赚得到银钱,怎么就要依附旁人了!”

“他们有手有脚,能种得出粮食,赚得到银钱,里吏便没手没脚,搬不走它们吗!”

世家是在向她示威吗?

也是,也不是。

他们是真的怕她抄家,怕她将隐户隐田翻出来,怕她这个冀州刺史当真接管了冀州,到时即使不斩了他们的狗头,也要将他们身上的绫罗剥掉,让他们被动地也学起圣贤管宁,以及管宁那些追随者的模样,住在低矮的泥屋里,每日辛勤劳作,自己挑水,自己浇园。

追随管宁的士人付出这种牺牲是有报酬的,他们得到了政绩和名声,也为后代攒下了一份光辉的政治资本,但河北这些世家没有!

他们自己要变成泥腿子,在土里劳作不是最可怕的事,可怕的是他们的子孙后代恐怕也要磋磨在田地间!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们宁可逃去并州!

他们是真心惧怕,所以才会携家带口地逃走。

——但陆廉并不会剥削百姓,百姓们跟随世家逃走,是因为受了蒙骗吗?

也是,也不是。

百姓们自然知道隐户隐田的苦,但这个世道里,比它更苦的东西太多了。

他们衣衫褴褛,终日劳作在田间地头,毕竟回家还有一碗掺了稗子的麦饭可以吃,毕竟还有妻儿父母的脸可以看。

如果陆廉来了,小吏将男女青壮都带上战场,家中田地荒芜,老人和稚童吃什么呢?

互相吃吗?

“可我听说她是个很清正廉洁的——”

“她清正,可保得手下也清正么?”

外乡人想了一会儿,“总比你们一辈子为奴为婢要强吧?”

“你这是什么话!”老仆骂道,“你以为什么样的草芥都能入郭公之眼么!”

她张张嘴,又把嘴闭上了。

外乡人虽然说话有点憨,长得也不知怎么的让人讨厌,但谈吐确实像个士人,而附近的人家也都应走尽走了。剩下走不动的,都被那位老县令搬到了家中,还给他们留了些粮食——那看起来外乡人就也只能在这里留宿了。

当然留宿归留宿,夜里不许出门乱走,老仆警告说,敢乱走动,就拿大棒子当贼打出去!

夜深了。

草席上有鼾声与呼吸声此起彼伏,只有角落里一个外乡人睡不着,抱着自己的剑坐在那,看这几个口水都流出来的老头儿发呆。

【你看,】黑刃又悄悄说话了,【他们不信你。】

【我与河北交战这么久,他们不喜欢我,也很正常。】

【重点错了。】

她有点迷惑地搓搓脸,【哪里错了?】

【他们不是不喜欢你,他们是不信任你所捍卫的这套系统。】

他们听过太多关于仁德和公义的陈词滥调,其中绝大部分被包裹在黔首听不懂的华美言辞里,变成了贵人们专用的一套语言,和他们似乎有关,又无关。

因此黔首渐渐学会了用眼睛看,看自己跟着什么人能活下来,荒年自然是一切都看运气,但丰年不必卖儿鬻女,妻子生下的婴孩也能试探着养一养,这已经很令他们满足。

既然跟着老爷能混到这个标准,那就他了。

【况且你看,】黑刃悄悄地说道,【这户人家很奢华吗?】

这户人家外表看着很是阔气,正室偏房厨房仆役房林林总总加起来,足有二三十个房间。

但她小心翼翼地在一个又一个屋子间穿梭,也确实不曾看到什么穷奢极欲的景象。

士人住的房子也可能很破落,尤其是这种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的,有些屋子漏了雨,受了潮,屋子里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儿;有些头顶瓦片尚在,窗板却被蛀出洞,风一吹,屋子里嗖嗖地也刮起北风。

就算这户人家已经将细软金帛都带走了,光看这屋子就知道原本也不会奢华到哪去。

她站在廊下,一面打量这户人家,一面理清自己的思绪,正准备开口同黑刃交流一下时,忽然一声暴喝惊破黑夜!

“我就知道你是个蟊贼!”

打更的老仆人抄着木棍,哇呀呀呀呀呀呀地冲过来了!

一直到那个外乡人慌不择路,翻墙逃跑,他才总算收回棍子,又是生气失望于那个外乡人到底是个贼,又是欣喜得意于自己捍卫了主君的财产,没让那人得逞——

他一点也猜不到,他今夜达成了一个何等雄壮的目标!

别说袁尚袁谭,就是袁绍都不曾击退的河北劲敌乐陵侯陆廉,竟然被他用一根木棍打得抱头鼠窜!

“逃便逃了,”刘备思度着,“便是逃去曹操处,一时也生不出多少钱粮。”

曹操是抛出过橄榄枝,想要谋求和平,并且暗示可以给袁尚打包卖了,卖多少,价钱好说。

但刘备也不能完全相信他。

……毕竟曹老板这人的文品是很值得相信的,人品就别计较那么多了,只要有利可图,他干出点啥事都不稀奇。

“虽生不出钱粮,”田豫说道,“河北生民如此颠沛流离,必非明公所愿。”

刘备看看他,“也非辞玉所愿。”

田豫那张脸像是突然红了一下,但也可能是火光忽然晃了一下的缘故。

“我有一计。”

这位明公突然就想说反正还没结婚,要是计谋用得好,其实也——

明公又把嘴闭上了,把差点溜出去的调侃又挨个捡回来,好好地跟胡桃一起揣在兜里。

“国让有何计?”

陆廉的地盘儿已经北扩到元城,城中官吏也进行了补充,用军中带过来的小吏补上一些紧要位置。

人手还是不够,毕竟逃走的有士有庶,小吏也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必然属于其中一种,那爹妈兄弟都扛着包袱跑了,他肯定也要卷铺盖走人的,空缺就出来了。

司马懿先补充了必要的城防力量,将几县的防务整顿了一番,又接着将现存人口和粮草清点一遍,期间还没忘记给孔明先生写封信,抱怨一下老板。

陆廉可抱怨的地方有很多,比如说社交恐怖分子啊,比如说不团结世家,不收编山贼啊,比如说撒丫子四处乱跑啊,反正这个人浑身上下都是槽点,简直罄竹难书。

但司马懿主要抱怨的是,老板把所有工作都交给他做,好累啊怎么办,虽然他也知道自己很能干,但老板太器重他了也不好,他已经好多天没睡个好觉啦!唉!真羡慕优哉游哉的孔明先生啊!

当他脸上挂着笑意写完这封信,并且交给信使送回刘备军中时,他是准备再要点小吏过来的。

河北的中心在冀州,冀州的中心在魏郡,他们现在就在魏郡慢慢经营,这份功劳总归是谁也夺不走的!

他心里还有个计谋,准备帮陆廉来个大的,方便快捷地解决冀州这些世家望陆而逃的问题。他不仅写了信,还精心筹备了礼物,专等那位客人——

那应该是陆廉撒腿跑路的第三日,忽然有随从匆匆走进来。

“郎君,有客至!”

“必是崔公到了!”司马懿惊喜地扔下文书,刚站起身往台阶下奔,准备也来一次不穿鞋子的交际时,客人已经很不见外地走进来了。

“仲达如何这般客气!我何须你亲迎呀!”诸葛亮高高兴兴地脱了罩袍,抖了一身的灰尘,“我收了信,便来了!”

仲达没吱声。

仲达打了个喷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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