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珂珂兰不这么想。
“阿母，我的阿爸是谁？”珂珂兰赤脚随母亲走在植物丰茂的山林里，她鼓鼓囊囊的背囊让她走路趔趔趄趄的。
琪拉回头疑惑地看着女儿，她停了下来，失去了脚步沙沙声的密林寂静得有些可怕。
这不是一个属于翼魔族孩子的问题，他们的语言里有阿爸这个词儿，但是很少有人说，因为只有极少数孩子有明确的父亲。
琪拉抿紧了嘴唇，停了两三息之后才回答说：“他是山外面的人，以后不要再问这个了！”
“我真的会给村子带来不幸吗？”珂珂兰继续问。
可惜原始部落的孩子从来就没有变成“十万个为什么”的倾向，琪拉缺乏这方面的心理准备，她只觉得炎热的天气和脖子里黏糊糊的汗液让她无法压制自己的脾气：“我要回去撕烂那些人的嘴！剪下他们的舌头种到沼泽里去！”她挥舞着手里的木刀胡乱劈砍着挡路的灌木，快步向前。
珂珂兰只好闭嘴跟上。
走在前面的母亲却突然停了下来，她没有回头，只是把沉重的背囊轻轻放在地上，轻声对女儿说：“跑，快往回跑！”
“我不跑。”珂珂兰也看到了那个从鬼蕉树后面绕出来的巨大黑影，她同样扔掉了背囊，发出啪的一声，然后握紧了手里的木刀。采药人用的用于在山林里开路的木刀都是用坚硬的黑木磨制成的，两边开刃，其中一边刃口的地方镶嵌了锋利的黑曜石刀片，刀片上涂抹了蛇毒，平时不用这一侧比较珍贵的刃口劈砍树木，而是在关键时候用于防身。
然而小腿的抖动让她的恐惧显而易见，珂珂兰不是悍不畏死，而是觉得根本没有逃生的可能，那么根据她这七年来在部落里受到的教育，对上这样体型的野兽，正确的应对方法就只能是死拼一把，期望能够在那野兽身上留下些伤口，让凶猛的毒液渗透进去，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同归于尽。以这种无奈方式阻止强大猛兽进入部族附近山林的族人，他们的灵魂会变成天上的星辰永远闪耀在夜空里，死亡并不是结束，而是神圣的开始。
珂珂兰不信这个，她也不想死，但她没有更好的办法，黑豹会爬树，在这样的山林里除了飞鸟，没有什么可以逃脱它的爪牙。
珂珂兰扔掉背囊的声音显然吸引了那只巨大黑豹的注意力，它冷酷的金色眼眸转向了被成年女子半护在身后的孩子，竖瞳陡然放大。
琪拉发出一声怒吼，重新吸引了黑豹的眼光，趁着这个机会她义无反顾地扑向了块头几乎比她大四倍的对手，她身后展开的一对暗绿色翅膀让她的速度提升到了极致。然而身高和体重的差距让琪拉毫无胜算。
“阿母！”珂珂兰完全没有想到母亲会用这样决绝的方式给自己争取一线生机，她看到母亲手里的木刀划出一道黝黑的残影，随着她身体的跃起砍向野兽的脖子，然而黑色的豹子只是一掌就把瘦小的琪拉扇飞到一旁。
珂珂兰的牙齿也开始打战了。七年的部落生活毕竟还不足以磨平她身上前世的三观，把她变成一个不惜命的山野孩子。她不由地后退了一步，然后黑豹就前进了一大步，腥臭的鼻息直喷到珂珂兰脸上。珂珂兰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站不住了。
摔得老远的琪拉爬不起来，她大叫着把能抓到的石块往黑豹身上扔过去，希望吸引黑豹攻击自己，给女儿争取一点点逃跑的时间，但黑豹浑不在意，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珂珂兰。软糯的孩子显然比枯瘦的中年妇人更符合他的口味。
灼热的空气中只有黑豹的呼吸声，它的一只前爪踏在一根枯枝上，发出咔吧一声，体型硕大的黑豹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它猛然停住，然后义无反顾地转身逃进了山林，甚至珂珂兰还看到它在一处下坡时摔了一跤，翻滚了两圈才重新找到了平衡，又继续头也不回地飞奔。
珂珂兰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好半天之后才反应过来惊呼一声跑过去扶起琪拉。琪拉咬着牙站起来，一巴掌就呼在珂珂兰脑袋上：“为什么不听我的话？！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
珂珂兰被打得矮了一截，扁扁嘴，只好小声说：“我们赶快回家吧。”她突然意识到，琪拉拥有翅膀，如果抛弃自己，母亲可以毫无难度地逃出生天，然而瘦小的母亲却选择了留下来送死。想到这里，珂珂兰觉得琪拉刻薄的咒骂声里也带着某种母爱的甘甜了。
琪拉扭伤了一只脚，幸亏她身材单薄，珂珂兰又长得健壮，半扶半背地走了一个下午才赶回部落，村里人隔着老远就能听到琪拉响亮的喝骂声，其词汇量之丰富让质朴的族人们叹为观止。
到天黑的时候，连族里不懂事的孩子们都知道了琪拉会把珂珂兰的腿打断，再把她种到泥地里去，还会以后都不给她吃饭，把她抛到山里去喂野狐狸，让驼兽把她踩死，每天给她吃辣辣果，等她成年了就算长出翅膀也要给她割掉，等等等等毫无逻辑的虐待手法，吓得饭都要吃不下了。
而此时在琪拉的茅草屋里，族长嬷嬷正在她的伤处上涂抹刺鼻的药膏。琪拉龇牙咧嘴地吸着凉气，骂声暂时告一段落。
珂珂兰把一块烤好的木薯吹凉了递到琪拉面前：“阿母，别气了，我下次一定听你话，把你丢在山上喂野兽。”
嬷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琪拉挣扎着又在珂珂兰头上呼了一巴掌。
红月升起来的时候，嬷嬷走出茅屋，加入到外面族人们的篝火晚会里去了，只要天气不是太差，族人们都会在天黑的时候升起一堆篝火聚集在光明的周围，这个充满仪式感的行为当然不会只为了烧烤食物和听族里的老人们讲鬼怪故事，事实上最重要的部分是族长和萨满带领大家向那位唯一的神灵祈祷，向山林河泽里的精怪们祈祷，希望大家的灵魂得到平安。
当然今天在火堆旁主持仪式的只有族长嬷嬷一人。
“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这是恢复了理智的琪拉说的第一句话。
珂珂兰心里正有十万个为什么在翻滚，为什么没死？那是个什么东西？族里的猎人们口中的黑豹可没有那样的块头，它为什么突然惊慌失措？阿母到底知道什么？等等等等。
但是看看琪拉不善的脸色，珂珂兰心里的为什么全部压缩成一句话：“我听你的话，阿母。”
琪拉心里稍有放松，骂人的话就又到了嘴巴边上，她使劲咽了下去，觉得心里烦躁难抑，胸口起伏了好几下，看得珂珂兰以为又一下大巴掌要招呼过来了，赶紧缩了缩脖子。
“滚到外面去玩吧！”琪拉怒气冲冲地说。
然后又赶紧补上一句：“你别忘了刚才答应我什么！”
珂珂兰赶紧答应了一声，就跑到夜色里去了。
她果然信守自己的诺言，没有对任何人讲过那只大得离奇的黑豹。到了珂珂兰树又飘落下果实的时候，琪拉的腿伤终于好了，她不顾族人的劝阻，仍然经常带珂珂兰到山上去。
只是那次之后，珂珂兰经常会有些愣愣的，她会盯着一个人身边的空气发笑，或者自言自语，族里的人都说这孩子八成是吓傻了。珂珂兰知道自己不是真的傻，她只是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一些东西。比如她看到在阿母身边站着的，更加年轻也更加温柔的一个阿母，她总是无限慈爱地看着珂珂兰；比如她会在族长嬷嬷身边看到一个身形矫健的中年女子，眼神精亮，英姿飒爽。而她自己，珂珂兰看不到自己的灵魂。
到了十一岁的时候，珂珂兰已经可以独自进山，并且笃定自己不可能长出那一对让人羡慕的翅膀来了，因为没有任何野兽愿意和她接近，她无法得到那些死去的飞行魔兽灵魂的青睐。于是她开始变得有些孤僻，不再加入到孩子们那种给自己扎一对假翅膀到处乱窜的游戏中去，更多的时间留在母亲的山洞里熬制各种药膏。
母亲的山洞里有一个秘密，除了琪拉之外就只有珂珂兰才知道。琪拉是神灵的萨满，但却在山洞的深处一块活动的岩石后面供奉着另外一个神！即使从未见过外人，孤陋寡闻如珂珂兰也能想到这是会致命的禁忌。然而琪拉就是这样多年如一日地去向那位神灵祈祷，她祈祷的内容只有一条，就是要她的女儿平安康泰。
“这个字符是珂珂兰。”琪拉擦掉写在洞底浮土上的痕迹，用枯枝写下了一个符号：“就是你的名字。”
珂珂兰惊异地看着母亲，要知道她从未在这一世见过任何文字，而翼魔族甚至连结绳记事和岩画都还没有进化出来。
“我说，你好好记着！”琪拉在珂珂兰脑袋上揉了一把。恨铁不成钢地说：“所有的东西都有名字，我能认得一些，你知道了它们的名字就可以和它们沟通，比如山上的鸟儿！这样也许你就可以得到翅膀了你懂吗？”这语气像极了珂珂兰前世时那些为了辅导作业气得血压升高的老母亲。
珂珂兰哦了一声，用手指在地上划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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