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站定在她身前, 扑面而来一股冰凉冷气。
许奈奈缓缓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四寂无声，路灯昏黄, 光影琉璃，一排排凤凰树在灯光下婆娑摇晃。
她瞳光微颤, 声音轻柔：“别来无恙。”
那些奋不顾身又意兴阑珊的岁月如浮光掠影，然后在这微凉的夜色中释怀平息。
不是意料之中的重逢，却比意料之中平静。
梁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好久不见, 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你。”
林汀云浅浅颔首以示回应。
他本就性情淡漠, 中学时代除了明炽基本上跟谁都不熟，哪怕梁屹曾与他都在校篮球队，也并不一定对他有多少印象。
于绍作为人精自然看出了自家老板和这对男女不同寻常的关系。
他忽然想起, 这位许博士的简历上高中毕业于临江省淮宜一中, 和自家老板来自同一所高中。
于绍笑着解围：“许博士，我们老板对您的课题很感兴趣, 可以聊聊吗？”
许奈奈还没说话，梁屹率先出口：“现在已经很晚, 她脚上有伤.......”
“可以。”许奈奈对于绍浅笑, “只不过要劳烦你们待会送我去一趟地铁站。”
于绍连连点头：“当然当然, 我们必然要把您安全送回去的。”
当事人应允，梁屹自然不好再多说什么, 只是在许奈奈走之前他仍然不死心地叫了她一声：“奈奈。”
许奈奈回眸。
梁屹维持笑意：“早点回家。”
许奈奈点头。
梁屹遥望一男一女愈渐走远的身影，后槽牙缓缓咬紧。
他沉着脸往回走，一打开车门, 副驾驶上赫然摆着一束大红的玫瑰。
凯迪拉克后座鬼鬼祟祟地冒出个人头。
“师父师父，怎么样怎么——哎哟！”吴骏后脑勺被猛拍一巴掌。
他捂着脑袋委屈极了：“师父，这可是我今天专门去人家花场弄的鲜花, 看着露水还沾着呢.......哎，师娘呢？我靠！你怎么让她跟别的男人跑了！”
梁屹锤了把方向盘，血压蹭蹭直上：“闭嘴。”
吴骏毫无察觉，他好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抓心挠肺：“这可怎么办啊，我们现在——”
“滚回去巡逻！”
吴骏戛然而止：“........”
.......
*
于绍十分有眼力见地拉下了宾利前后座之间的挡板，宽敞的后座在这一刻突然显得狭窄。
许奈奈靠着车窗理好裙摆，随意开口：“你也来了鹭城。”
“嗯。”林汀云递来一枚创可贴，视线有所指地移到她的脚上，“贴上会好受些。”
许奈奈捏住创可贴的边缘，男人松开手。
她莞尔：“在车上脱鞋是不是不太方便？”
“不会。”他答。
许奈奈将落到眼前的碎发别到耳后，小心翼翼地脱下高跟鞋。
丝袜已经磨破了，不难看出她的确不太适应高跟鞋。
林汀云静静地望着她，身侧女人腰身纤细，后颈的骨节因低头而清晰地凸显，以他的视角能望见侧脖上面淡色的青筋。
刺啦——
突然，她双手用力撕开黑色丝袜，小巧的脚背从里面钻出，小指头沁出丝丝血渍，与白皙的肤色形成刺目的撞色。
又是几声轻微的撕裂声，她将丝袜一点点往上撕到脚腕。
在许奈奈贴上那枚创可贴之前，林汀云移开了眼。
.......
晚上八点对鹭城来说还很早，于绍将车开到一家高档咖啡店。
林汀云绅士地为她拉开车门，有了创可贴做阻隔，许奈奈走路要比刚刚顺畅得多。
于绍留在车内，他们二人上了二楼包厢。
人声嘈杂，灯彩流转，包厢内却静得出奇。
许奈奈开门见山：“不知道林总对我的课题有什么指教？”
林汀云因她的称呼微微蹙眉，他慢条斯理地卷起衣袖：“谈不上指教，你的专业知识要比我更高。”
服务员说了声打扰送来两杯卡布奇诺。
许奈奈回过神，笑了笑：“过奖。”
许奈奈也是在很多年过后才知道，他当年口中的生物医学或许并不是这个专业本身，美国没有医学本科，需要读四年生化相关的预科，再申请AMCAS并考MCAT。
所以那些绞尽脑汁的猜测不过是自己放不下他时的精神寄托，十年前他在天台对她说过的梦想大概根本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他只是随口应答，真正受到影响，并去选择了这个专业的其实只有她。
“你的履历很精彩，我读过你的文章，”林汀云双手交叠，目光灼灼，“所以想与你合作，通过纳米颗粒结构的表面修饰和白血病诊疗一体化。”
眼前被推来一沓纸质资料，许奈奈第一眼就看到了右上角‘鑫瑞’的logo。
他竟然是鹭城最大药企的总裁。
狭小的包厢内静谧无声，只剩两人清浅的呼吸，以及纸页翻动的声音。
林汀云很有耐心地等她答复。
许奈奈放下资料，轻声：“以贵公司的资质完全可以选择更高的平台。”
这便是婉拒的意思了。
林汀云并不意外。
“我们公司将会在实验室阶段提供三百万美金，”男人明明是上位者游刃有余的姿态，却丝毫不显盛气凌人，“希望你能考虑。”
许奈奈没有直面回答，只是说：“一种新型靶向药从实验室研发到临床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精力，这个时限大都是八年到十年或者更长，还不能保证最终三期临床实验通过——超顺磁纳米氧化铁材料目前只是在实验最初期取得微小成果.......”
许奈奈换了个更直白的说法：“这相当于完全全新和从零开始，很有可能即便投入十几年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
林汀云指节摩挲杯沿，抬眸轻笑：“如果清华本硕博八年免疫学博士都做不到，我想不到谁还可以。”
许奈奈心口微怔，她抿了口卡布奇诺维持镇定：“一个项目的成功并非一人的功劳。”
“也取决于你背后的资金链与资源，”林汀云泰然自若，再次摆明条件，“在我这里，所有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许奈奈静默一瞬，沉沉地呼了口气：“抱歉。”
她继续道：“我们实验室的规格达不到你们想要的项目指标，没有必要浪费时间。”
林汀云稍有诧异。
这么多年来，他见过许多虚与委蛇和假仁假义，他很明白这是世人生存之道，谈不上谁更高贵谁更低贱。
可这却是他第一次遇见如此耿直的拒绝。
他沉默片刻:“可以加个微信吗？”
许奈奈不解抬头。
林汀云低笑，低沉的嗓音自胸腔轻震，矜贵而从容，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姿态。
“你不必现在就给我答案。”
.......
这场谈话最终没有结果。
林汀云有意控制时间不会太晚，等到鹭城大学时也不过十点。
许奈奈婉拒送到楼下的提议，对方自然没有坚持。
回到家打开灯，她看着微信上【FY.】的验证消息久久没能回神。
原来重逢也和离别一样，那么猝不及防。
......
*
鑫瑞作为药企巨头，想要合作的高校与研究院比比皆是，许奈奈不觉得林汀云会死耗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实验室。
与林汀云的微信对话框始终停留在那句已经成为好友的系统提示，许奈奈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她按部就班地改着几个硕士的论文，撰写投稿。
直到冯阳把她叫到办公室。
“丰悦的那个项目是怎么回事，怎么第一期启动款都没打完就要结束？”冯阳肥硕的身体气得大肆起伏。
许奈奈面无表情：“人家按照合约打了二十万的预付款已经仁尽义至。”
冯阳难以置信：“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他蹭得站起来，忽然微信一响，他拿起来看了眼，很快变了表情：“哈哈哈......我就说付总不至于这么不相信咱们，奈奈，收拾一下今晚跟我去见付总，对了，把那几个女硕士也带上。”
许奈奈想到付总那肥头大耳的样子就犯恶心：“带女硕士做什么，这个项目已经进行不下去了，除非你把实验室那套装置全换一遍，把你申请的基金都投进来购买原料和仪器.......”
“行了行了，”冯阳不耐烦地摆摆手，“今晚还是在塔威莱国际大酒店，早点去准备一下。”
“........”
丰悦的项目是在许奈奈刚来鹭大的时候签下的第一个横向项目。
彼时她尚且还存着雄心壮志，每天早出晚归天天泡在实验室就想做出个结果。
许奈奈当时甚至拿着这个项目给冯阳申请了一百万的国家自然科学基金。
可她没想到冯阳会是最大的绊脚石。
做科研实际上就是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财力，冯阳却自顾着自己在外面开公司捞钱，对实验室的用度抠得不能再抠，许奈奈资质尚浅，名下没有基金，每次找冯阳要钱简直都要扒层皮。
久而久之她也看清了这个人只想卷钱的真面目，现在许奈奈唯一想的就是把手上几个硕士顺顺利利带毕业。
许奈奈不打算带江梦鱼和阮茜，江梦鱼却找来了她的办公室。
“......许老师，您今晚又要去见那个付总啊。”
许奈奈淡淡：“不是我见，是陪你大老板去。”
江梦鱼瘪嘴：“那个付总看您的眼神真是油腻死了，我陪您去吧，还能帮您挡挡酒。”
“你别自己先倒。”
江梦鱼急了：“哪有啊许老师，您怎么看不起我呀！”
许奈奈哑然：“苏泽呢？”
江梦鱼：“今天早上就去生研院测表征了，还没回来呢，不过我又有两天没见到阮茜了，上次见到还是她那个富二代男朋友开着超炫的兰博基尼来校门口等她.......但肯定没您闺蜜那骚粉色的法拉利帅！”
许奈奈：“.......”
“行了，你真想去？”
江梦鱼连连点头：“五星级酒店诶，好不容易蹭一顿老冯......老板的饭——”
许奈奈失笑：“行，走吧。”
江梦鱼激动地跳起来：“耶！”
.......
许奈奈带着江梦鱼到塔威莱国际大酒店刚好晚上六点。
她先去前台确定了预约包间，然后跟江梦鱼一起泡茶。
不一会儿几个大腹便便的老总穿着快要撑破的白衬衫，黑西裤姗姗来迟。
付总看见许奈奈眼前一亮，寒暄脱口而出：“许工还是这么漂亮哈哈哈......”
“老冯啊，你这很有眼福啊，手下的工程师长这么漂亮，我还以为是哪个夜场的大学生呢。”
“这话可不能乱说啊，人家许工可是清华的高材生，本来可以出国的，现在到老冯这个小庙可是委屈人家了。”
“哈哈哈......”
......
冯阳暗戳戳地挤眉弄眼让她去招待。
许奈奈装没看见。
她想端茶杯，然而手还没碰到杯沿，一直肥腻的手便搭住了自己的手腕。
......
酒店二楼长廊，于绍拦住服务生，下巴点了点下面没有阖上的包厢门。
“那边是在做什么？”
服务生答：“好像是鹭大的老师和合作公司聚餐。”
于绍跟林汀云这么久以来，上赶着找他们公司合作的比比皆是，这次林总亲自出面，却在一个女工程师身上碰了钉子，结果人家转头就去跟旁的药企应酬。
于绍不敢看自家老板脸色。
他默默瞄了眼时间提醒：“林总，会议要开始了。”
男人身穿裁剪得体的白衬衫，他身姿挺拔，臂弯搭着西装外套。
林汀云睥睨被人团团围住的倩影，长廊灯光在他眼帘留下深浅不一的阴影，遮挡了他眼底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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