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如雷击一般傻立在当场，好不容易恢复过来，忙摆手否认。
“越大人明鉴啊，油灯是马季买的，他唬我说那油是买的桐油，吃不得。我都不舍得用，马季死了后想买给工友，也没个人舍得出钱，就一直撂在那了。”
越霁神情不变，仍弯唇道：“我说的却不是油灯，你心里清楚。”
王虎眼珠子一转，又恢复了憨憨的模样：“越大人真是青天大老爷，欸，不对，是大姑娘。您怎么猜到我偷偷藏了马季几个小点心？我还没舍得吃呢，回头把点心放去他坟头就是了。”
王虎死皮赖脸不承认，越霁却懒得同他兜圈子，冷了脸：“你偷了马季几罐糖，从实招来，查证数额对不上，有的是板子给你挨。”
王虎梗着脖子道：“越大人，你莫胡说，那罐子里的糖是我自己买的。”
越霁哼了一声：“少扯谎，你嘴角的糖渣都没擦干净。你吃的这种乳糖甚是昂贵，每斤最便宜也要一钱银子，你那陶罐往少了说，怎么也能装一整斤。被子没掖好，只看形状就知道，里面有三五个罐子。”
越霖眸子冷肃半分，沉声道：“码头搬运的工钱三十到六十文不等，你们一月能有十天拿到工钱便算不错。你没偷马季的糖，便是偷了旁人的银钱，罪责更深。”
他即便站着一言不发，都让王虎觉得威压渗人，更别提被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注视着。
王虎腿脚发软，“扑通”一声，跌坐到地上，扯着嗓子干嚎：“越大人，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了呀！马季以前还在的时候，做了点心也要分给我吃的，他又没个亲眷，他一死，那些吃食就浪费了，我只是捡了他剩的东西而已啊。”
方才还口口声声说马季是个疯子，现在又说马季会动手做糕点分给他吃，联想到赵寒山说的奇怪点心，越霁眉头微皱，脸色故意更冷了些。
“你才说马季是个疯子，现在为了脱罪，又说他给你做点心。怎么，编谎话也编得前言不搭后语？”
好歹有个辩解的机会，王虎止住嚎哭，忙道：“大人有所不知，在棚屋住的，都晓得马季时不时会犯病，他寻常跟我们称兄道弟高兴得很，犯了病就天天指着我们鼻子骂我们什么蠢猪、脏东西的。”
“所以压根没人愿意跟他打交道，小的要不是没钱，也不会愿意跟他一起住。”
越霁追问道：“那你说他还会亲自做点心，你们连个锅碗瓢盆都没有，柴火也没半根，怎么炼糖浆？怎么揉面开酥？怎么蒸烤点心？”
一句句追问打到王虎身上，他显然有些接不过来，无奈地苦着脸道：“这些东西原来都有的。马季犯了病就买，买回来做完糕点，他又砸的砸，扔的扔，下次犯了病再接着买。”
越霖立即明白她的意思，顺着同一个方向问道：“那些糕点就是他送你的糕点？”
虽然不明白为何这两个生得十分好看的官爷，死脑筋地追着糕点询问，王虎仍卖力地回答道：“正是。他从来都是给自己剩几个，用油纸包了，揣在怀里，然后去长乐街喝花酒，剩的猪油、面粉及糖渣什么都扔到江里去”
越霖却又听出王虎言语里的错漏，蹙眉道：“马季连做糕点剩下的食材都不肯分给你，又怎么肯将做好的糕点分给你？”
“他能偷偷拿走马季的糖罐，也能在马季不注意时，偷吃他的糕点。”越霁对王虎扬了扬下颚。
这个王虎实在太爱扯谎，越霁只得又吓唬他：“你还不肯说实话，我也懒得审你了，赵捕快。”
赵寒山对越霁一拱手，说了声“是”，就要上前拿人。
被带下去就是杖责伺候，王虎脑海里浮现出平日里看别人被打板子的热闹，仿佛自己已经皮开肉绽了似的，他痛苦地大喊：“越大人！我错了，是我偷拿的点心，我一个做苦力的，本来也赚不了几文钱，我就偷拿马季的糕点勉强当饭吃，想着能省一点是一点。”
勉强这词用得古怪，越霁出言讽刺道：“你偷拿别人的吃食，还要嫌他的点心不配当做饭吃，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岂不是要他去糕点铺学艺你才满意？”
“大人明鉴，那些糕点是当真没人喜欢，”他一回想起那些糕点入口的味道，痛苦中又混入嫌恶表情，“我分给上工的弟兄吃过，全说糕点味道莫名其妙的，长安没有哪家糕点铺子能教他这种东西。”
马季的糕点实属厉害，能让所有人统一用古怪来形容，越霁和越霖对视一眼，她便接着问：“你可还记得那些糕点是什么模样？”
脑子里才回忆着点心呢，自是记得，王虎手里在空中比划几下：“就是那些米糕、团子上印了花啊鸟啊的样子，看倒也是怪俊的，就是难吃得紧。”
越霁眼前一亮，能依稀记得形状，就好办多了，她看着青梅：“你的画具可都放在马车上？”
越夫人叶谨知在越霁和越霓幼时，便开始请人教两姐妹琴棋书画。
可惜越霁是个榆木脑袋，又不肯刻苦练习，师父渐渐成了越霓一人的师父。
好在越霁常拉着青梅同她一起上课，倒让先生发现青梅丹青天赋异禀，自此，青梅已修习了数年丹青。
跟着越霁这么多年，青梅自然猜到她想做什么，点点头：“都带着呢。”
马季的床铺和被褥早已被京兆府细细搜查过，越霁又花了些功夫，同越霖一道将屋内外探查一番，比对卷宗记录，并没发现纰漏，再留下来亦无意义。
“你和赵捕快留下，把他描述的糕点全画下来，”越霁吩咐道，她顿了顿，顾及棚屋人鱼混杂，又略有些不放心，“别在这儿画，去外面亮堂的地方。”
青梅应下，赵寒山望着越霁欲言又止的模样，肃容道：“越少尹放心，在下一定保护好青梅姑娘。”
“你既如此说了，倘若有任何差错，我都算到你头上。”越霁倪他一眼。
“我又不是探龙潭虎穴去了，何必这般慌张。”
青梅反倒不耐起来，笑着撵她：“小姐赶紧去做正经事。”
越霁被推着往外走，想到还要去任申家中，好歹加快了些脚步，赶紧上了马车，却想起她找赵寒山同行是为了带路，猛地一掀轿帘。
越霖坐在马车里，眼皮也不抬一下道：“赵捕快已经同茱萸说清楚了路线，他晓得去任申家怎么走，你只管坐好休息便是。”
茱萸也一扬马鞭，头也不回地高声道：“小姐放心。”
越霁缩回车厢，眼前现出一个压了梅花纹的透花糍，喜滋滋地接过来：“正好我饿了。”
越霖虽没笑出来，神情到底松缓不少：“可不是正巧，你今早就没怎么吃，去了忠义伯府又碰见命案，忙到这会儿，纵使铁打的也该饿了。”
看着白滚滚团子里若隐若现的豆沙，越霁食欲大开，飞快咬了一口，嘴里含糊不清道。
“赵寒山说绿色的透花糍古怪，可我却觉得在哪本书上见过，有人用艾草剁碎了熬成汁混入年糕，磨具定型，然后上锅蒸熟了吃。”
“透花糍也同样是用米粒打成年糕，额外多裹了豆沙进去，说起来，我觉得无甚奇怪，指不定味道也不错。”
越霖正给自己倒了浓茶，听她一说，眉头拧了起来：“那你可见过肉酥饼的记录？”
长安的吃食不少，饼里放肉却多是胡饼的习惯。
先前听赵寒山和王虎描述，马季若是只做了一两件稀奇点心，还能只当他是自己胡乱摸索，可他既然做了许多，必是有参照在前。
也许他做这些吃食，就是从越霁看的书中得来灵感。
越霁闻言，忙挥手道：“我不说话了，得好生想想，指不定凶手就和那本书有联系。”
她又管不住腹中饥饿，只得一边大口咬着点心，一边把脑海里犄角旮旯的记忆都翻出来一一审视。
越霖给她另倒了盏茶，将其他食盒的玉露团和鹅油酥卷摆出来，自己捡了个酥卷两口嚼完，随后便闭目养起神来。
他一直关心越霁没吃好，自己却亦有十几个时辰没有合眼了，只是不习惯让任何人发觉，只有剩下他们两人时，他才肯松懈半分。
见此，越霖便小心翼翼起身，将车厢两边的窗帘合得更紧些，好歹遮点阳光。
不多时，到了任申家中。还未来得及下马车，就有朗朗书声穿透帘子。
越霁正想探出车厢外，让茱萸赶车离开读书声源头，让越霖多休息片刻，却发现越霖已睁开了一双黑沉眸子。
他率先说道：“走吧。”
下了马车，越霁才发觉读书声源头是个规模不大的学堂，学堂外走上十几布，就是一出村落。
现在正是上课时候，广阔路面上连个人影也没有，茱萸指向几间并排的青砖小屋：“赵捕快说了，门口有澜妃竹的就是任申家。”
往任申家中走着，越霁烦闷地瘪了瘪嘴：“我想了许久，甚至想起那本册子上，有讲过月饼里放鲜肉的做法，也许马季就是从那里得来的灵感？可惜就是记不得书名了。”
她虽不爱四书五经，却广读杂书。鬼怪旅志、笑话食单，总之来者不拒得很。看得多了，就容易把名字记混。
越霖还未来得及张口，路上忽然起了飞尘，一匹黑马从远处疾驰而来，眨眼工夫就到了他们面前，那人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越霖跟前通禀道。
“将军，找到女鬼索命之说的始作俑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