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复】乖乖地点了点头。
一道半透明的浅蓝色光芒从它身上散发出来,颜色相当淡,比隔了一层磨砂纸看蜡烛的光还要模糊,在阳光下以正常人的眼力几乎看不见。
即便如此,夏目也能感知到清晰的妖力,更能清楚地看见这些浅蓝色光芒逐渐笼罩在了这一片灌木丛上,慢慢延伸出去。
很快,这一片小树林便全部这道浅蓝色的光束覆盖了。
【溯复】所处的种族和【刈】差不多,妖数不少,常年群居且不爱挪窝,但个头比【刈】大个几倍,总体还是小小一只,它运气好,赶上一百年才变异一回的时机,略社恐,仅限于同自己同族的妖怪沟通,几乎没有妖怪能够听懂它们说话,换句话说,除了【溯复】的同族之外,还没有外人能够听见它们的声音。
夏目与这只【溯复】的沟通暂时也仅限于意会。
很快,一道银色的光幕出现在夏目面前,开始自动播放十年间的故事。
由于【溯复】限定的主体是十年前形成的那只半猫半狗的咒灵,所以其他人物一律被模糊化作倍速处理,只有这只咒灵在场的时候时间流速是正常的。
半透明的屏幕开始播放当年诸事,从戴着眼镜脸上泛着油光的小眼睛老师出现在小树林第一次虐待流浪猫开始,到无辜的同学被污蔑成凶手,到最后一只尚未满月的小狗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怨气与诅咒越来越浓,逐渐的,形成了一团常人看不见的浓稠的黑气笼罩在小树林的上空。
再然后,一具由无数充满怨气的骨头拼拼凑凑出来的骨架凭空出现。
大骨架搭着小骨架,看得出来有四个脑袋十只爪。
渐渐的,骨架饱满了起来,一块块血肉填充进空荡的骨头之中。
不一会儿,这个七拼八凑出来的奇形怪状生物便成了型。
身后五条不同颜色不同粗细不同长短的尾巴摇来摇去,似乎还没适应这副躯体。
刚刚诞生的咒灵有着小动物的特性,四个脑袋在草坪上东闻闻西嗅嗅,晃晃身后五条尾巴,伸出六只形状各异的爪子抬起来抓拉了两下树干,喉咙里发出一声小动物的呜咽。
它抬起四只脑袋,看向布满阴霾的天空。
四双颜色不同的眸子闪烁着浑浊又明亮的神情。
隔着半透明的屏幕,夏目目光与那双左眼有着一圈黑眼圈的猫猫遥遥相对。
同样的竖瞳中倒映着苍茫的天。
那一刻,夏目坚信自己和它对视了。
绝对的。
哪怕他们之间横亘着时间与空间的屏障。
在咒灵诞生后,他又窥见了当年数次虐待动物的寺田聪介出现在屏幕中。
他看见那个罪魁祸首被新生的咒灵各种骚扰,最终忍无可忍递交了辞职信。
他走了,轻轻松松没有半点负担地离开了。
夏目并没有在回忆中再看见那个男人的身影。
他就像一滴无色无味的水,悄无声息地融进了人流涌动的池塘中。
洛山建在风水极好的地段,咒灵很难诞生出来,这也是事后赤司打听到的。
这只咒灵还是因为怨气足够强诅咒足够多才得以诞生,灵智甚至比寻常猫狗还要低一些。
但即便如此,也堪堪成为一只三级的地缚灵。
刚刚诞生没多久的小咒灵只能在固定范围内活动,失去了复仇的机会,只得每天行尸走肉般地在曾经被反复折磨的地方徘徊。
它见到了同样遭受校园暴力的孩子,也见到了因为考试没考好想要将情绪发泄至其他生命上的孩子,它都尽力阻止了,虽然不可避免的有人受伤,但它努力用自己没有多少咒力的身躯制止了一次又一次暴力事件。
夏目觉得,这大概是他见过的,最具有人性(善)的咒灵了。
再然后,他又见到了天狗【六濑】。
那个长着一对巨大翅膀少年模样的妖怪。
它听到了猫猫狗的求援声,它是唯一一个愿意为它驻足的生灵。
在与这只猫猫狗咒灵对视的一瞬间,夏目心中有个声音回荡。
——它终结于报仇雪恨那一日。
他形容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神情。
只觉得悲伤极了,又决绝极了。
它用了十年的时间求援,只有一只素未逢面的妖怪施以援手,不求回报地耗尽妖力,将二人的身份替换。
斑先前说过,【六濑】的天赋能力是结界。
其实不管是咒力还是妖力抑或是神力,其在运转时都有异曲同工之处,这也是为什么神明们会偶尔在人面前出现祓除诅咒的原因。
在力量体系的优先级上,天生天养的妖怪们比在诸多情绪中诞生出来的咒灵要强上几分。
因此,即便【六濑】的实力在天狗一族中算不上多顶尖,却也能够凭借自己的天赋能力【结界】强行将这只被困在洛山整整十年的咒灵替换出来,让它成为一只可以随处游走的普通咒灵。
与之相对应的,作为将猫猫狗替换出来的代价,小天狗得在这里无条件待满十年,不待够足够的时间无法出去半步。
这恐怕也是这几个月间洛山频频发生意外事件的原因。
夏目匆匆赶回了操场,浑身泛着浅浅荧光的蓑衣小妖乖巧地坐在他臂弯里,两只手紧张地抱着他的手臂。
【六濑】没想到短短半小时功夫,这人类将它的家底扒了个底朝天,就差搜出它的底裤了。
赤司在操场盯它也不是白盯的,在他的话术下,小天狗已经如实供述自己这几个月吓唬的几个学生的名字,与他先前查到的一致,甚至比资料中还多了几个。
二人一对手里的线索,便猜到是什么情况了。
【六濑】是个闲不住的主,猫猫狗这些年并没有对那些企图伤害小动物的学生做点什么,而它可不一样,时常在特定的人眼前显出不同动物形状的幻影,将人吓到再也不敢对小动物下手为止。
不过这孩子对“吓唬”的程度把控不好,有两三个人在惊恐下把自己弄伤了。
而在那只猫猫狗咒灵被调换出去的当天,便循着记忆中交织着恨与怨的气息找上了寺田聪介。
那是刻在它们身体上的血痕与烙印,是它们即便死了千百遍都绝不会遗忘的气味。
灰色的身影在雾蒙蒙的天空中飞速穿行,不受任何建筑的束缚,轻松穿过车水马龙的街市与高楼林立的大厦,最终停在一个半新不旧的小区前。
它几个脑袋上的鼻子四处嗅嗅。
找到了!
紧接着,对他展开了维持好几个月的恐吓。
就像他曾经恐吓那名学生一样,一步一步的,不着痕迹的,令人求助无门的,一点点把人逼到悬崖。
让他在绝望与挣扎中堕入深渊。
小天狗与咒灵有着独特的联系,能够感知到对方的生命迹象。
它大概知道猫猫狗做了什么,也很平静地接受了它的选择。
它活了几十年,知道人类会生老病死,也知道不少妖怪会嫌弃自己生命太过冗长,其中不乏选择陷入沉睡的,以这种茫茫然的方式耗掉自己生命中的大多数时间;有的妖怪想要接触不同的生灵、感受不同的风景,于是它们选择了睁开眼睛,独自上路或者相伴而行,与不同的生物相遇又错过;也有的妖怪,它们觉得自己没有必要活这么久,便择一处陨落之地,悄无声息地离去。
【六濑】是第二种,它从几岁起就向往着族群之外的自由生活。
它清楚猫猫狗咒灵对那个凶手的怨气有多深,没有这些怨气甚至都无法成形。
也只有亲手手刃了凶手,它的郁结连同它自身的怨气,才会一同消散。
于是乎,在新年到来之际,迎着新春的钟声,在众人高声互道祝福的时刻,它选择了点燃一把火,将这个罪恶的男人连同自己,一起埋进足以净化一切的火焰的海洋。
在最后时刻,它仍紧紧地咬着寺田聪介不放。
被压制了十年的咒力尽数放出,咒灵以具象化的实体出现坐在寺田聪介面前,它的四个脑袋、十只爪子、五条尾巴,每一寸肌肤上都看得出被虐待出来的痕迹。
陈年的、血迹斑斑的。
黑色黄色白色棕色的毛在血的作用下不分你我地混杂在一起,被火焰一燎,焦了一片,冒出丝丝烟味和肉被灼烧的味道。
它似是感觉不到痛,死死钳住寺田聪介,四个脑袋不分先后地咬住他身上各个部位,撕下一块块肉。
十只爪子也亮出了锐利的尖刃,往他皮肤上狠狠刺去。
它们对着这个曾经虐待它们数百遍的男人亮出了最锋利的爪牙。
寺田聪介布满红血丝的眼眶里沁出泪水,嘴巴张大疯狂呼救。
可惜的是,不管是邻居还是医护人员,都觉得他这几个月的反常行为是脑袋有问题。
前几天他碰到一个同学,身后那只四不像的怪物步步紧随,他也向他发出了救援,那人一推眼镜,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分辨出来,嘲讽了他几句,说自己博士毕业留校任职,不愿意和他这种高中没上完半点成就没有的家伙当同学。
他痛恨这种永远高高在上看不起人的家伙。
他疼得麻木了。
嘴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感觉身体里的水分全被火烧干净了。
意识渐渐模糊,不知为何,他想到了自己被这只怪物纠缠上的头一周,他遇到了一个好心的人,
那天晚上,他被追到一条从没走过的路,身上手机钱包都没有,他觉得自己没被怪物咬死却可能在街上饿死。
一个人出现他的视线里,递给了他一瓶水和一个饭团,还有几张纸币。
穿着统一的制服,寺田聪介觉得那人应该从事的是护士之类的工作。
那天晚上还挺冷,饭团到他手里是温的。
那人说了什么他没听进去,看见那个年轻人的嘴巴张张合合,估计是让他趁热吃之类的吧。
真是烂好心的人啊,他想。
他看着那人走进不远处一家宠物医院。
哦,是兽医啊,救动物的。
那肯定不会被那种长得四不像的怪物追着咬。
他盯着那人的背影,思索了半天,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
真正吃饭团的时候已经冷掉了,味道他尝不出来,但还是让他饥肠辘辘的肚子降低了点存在感。
托那几张纸币的福,他找了家网吧暂住了一晚,接了几个活又赚了点钱,第二天早上他坐上了回家的新干线。
帮他那人?反正那人在宠物医院工作,看上去也不差钱吧,还能随随便便拿出钱来救济一个疑似流浪汉的家伙。
寺田聪介没有半点良心上的谴责,吃着刚买的关东煮走进了家门。
在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刻,他脑海里的那道穿着护工服装的身影和十年前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的了影子重合在一起。
他睁大了眼,任由无情的火焰将他笼罩。
他记起来了!
那家伙,认出他了!
生命的最后,他张大了嘴,挣扎着想从喉咙里挤出几个音节,最终,嘶哑的声音被淹没在火海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