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的热风吹面而来,金叶漫卷飞扬,坠落在赤红如血的光滑玉石台面上,连成一片朦朦胧胧的光雾。 那些浓丽的金与红糅杂在一起,倒映在那双灿烈明耀的眼眸里。 她的身影仍然停滞其中,仿佛即将被焚噬烧融。 仍是那副龙族的面孔,长吻与獠牙,凶戾的金目,生机勃勃的犄角—— 它不像人脸,无法反应那些细微的情绪变化,仿佛只有收敛或者展露攻击欲的区别。 因此哪怕她现在的心情非常复杂,但看表情也看不出什么。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苏陆听见风声和枝叶摩擦声,甚至能听见某人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 但她没听到回复。 然而她仍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耐心,安安静静地等待着回复。 这可能是超乎所有人想象的、最为诡异的表白姿势。 她那十数丈长的躯干,有大一半都卷曲着缠绕在他身上,唯有腿后的尾部仍在地面上。 黎还是维持着站姿,甚至不知何时收起了一条腿,就单脚伫立在原地。 饶是如此,他的身躯也是四平八稳,撑着成千上万斤的重量,没有半丝摇晃。 而且,在听到那句表白之前,他就处于一个颇为放松的状态。 仿佛没有被天敌缠在身上,仿佛那致命的獠牙没有在颈边逡巡。 他那明丽似火焰的长长的尾翎,也因此微微向下低垂着,恰好就铺落在漆黑的鳞片上,像是一片绚烂燃烧的云霞。 那瑰丽的光泽流淌在黑鳞上,反射出灼灼彩辉,煞是好看。 金叶纷纷扬扬飘落,又是一阵暖风卷着热意吹来,那沉默站立的神鸟倏然开口了。 “为什么?” 他声音低沉地问道。 苏陆正要说话,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是如何发现的?” 苏陆:“……” 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可能不太正常,会喜欢上这种奇奇怪怪的人。 正常人在这种时候问为什么,通常都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这还能理解。 他这话的重点却是你如何发现你喜欢我的。 苏陆觉得没必要隐瞒,干脆就将自己的经历简略讲述。 “我头一回在七月记忆里看到白宵时,就有种特别的感觉,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一见钟情……” 苏陆歪了歪脑袋,“后来我发现,所谓的一见钟情,某种角度上可能就是见色起意。” 那不是爱情的喜欢。 至少她不是。 “……后来我见了他,我发现他与我想的不一样,他确实能感染我的情绪,但那更像是看书看戏,被与自己无关的东西所影响。” 苏陆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说起来,当时他还开了个玩笑,若是……你会按照狼族的规矩与他决斗么?” 见多识广的妖皇显然知道那是什么规矩。 倘若一个狼族,二个以上的对象倾慕,这个狼族无法在众多爱慕者间做出选择,那些人可能就需要决斗。 这当然是发生在伴侣关系一对一的狼族中,若是换成蛇族那样的,根本不需要选择,大家一起或者轮流就行了。 “决斗?” 黎哼笑一声,“你虽然时常犯蠢,但也不至于连这点子决断都没有。” 乍一听这并不是什么悦耳的情话。 苏陆一愣,却是陷入了狂喜之中,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你说什么?” 话音未落,她犄角下侧的耳朵就被啄了一口。 “你聋了?” 妖皇不耐烦地道,“这都没听清?” 苏陆脸上还维持着那略显狰狞的笑容,嘴角咧开獠牙毕露,“你——” 那决斗的前提,也得是二者都爱慕同一个人。 白宵自认亏欠于她,她说什么他都愿意做,那是另一回事。 然而某只老凤凰却不曾就这一点提出异议,没有说“我又不喜欢你,我何必为你决斗”。 这是当他给出回应时,她脑子里第一个浮现的念头。 然后,胸腔里就弥漫起强烈的欢喜之情,那骤然绽放的愉悦就如同破土而出的鲜花。 “啊,你看。” 苏陆长叹一声,“你没有说不喜欢我,我都会如此开心,这就是我的答案,毕竟倘若是旁人,我绝对不会……” 她下意识回忆起之前询问颜韶关于他如何看待自己。 那时她是怎么想的? 她只想着,若是他说他不将她当朋友,她该如何礼貌拒绝。 而当她得到答案后,因为那并不是一个特别干脆的回复,所以不免稍有些纠结,但也算松了口气。 起码他并没有表现出非她不可、乃至要死要活的那种强烈爱慕。 “……那是你很傻。” 近在咫尺的凤凰忽然开口道,“竟会觉得我能说出那种话。” 苏陆眨了眨眼。 苏陆:“为什么我不应该这么觉得?” 黎:“你不知道?” 苏陆:“废话,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刚刚还说我傻吗,我是傻子,所以我要你说出来,快点说!” 她的语气很凶,浑然不似情侣在互诉衷肠,倒像是讨债的。 黎却是笑了起来,似乎被逗乐了。 他声音低沉地道,“上一个将我吵醒的妖族,便是上上任的重渊之王,死在一千多年前,神魂俱灭,死前的哀嚎几乎响彻整个炎阳山脉。” 停了停又道:“彼时我也不曾受伤,只是想小憩一阵。” 他话锋一转,“——所以你猜,为何在我摆脱封印,心神疲惫时,我还像个蠢货一样杵在陷冰山的废墟里,与某个人拌嘴互呛?” 不等对方的回复,他继续道:“你再猜,为何当我回到老巢,亟待休养时,有一个人三番五次吵醒我,我也不曾拒绝不曾恼火,甚至还颇为高兴?” 苏陆的嘴已经快要咧到耳下了,看上去很像下一秒就要吃人,表情管理彻底失败。 然而她已经没空在意这些细节了,“你不能说这些让我又愧疚又开心的话。” 他侧头看着她,“这不是你要听的?” 苏陆白了他一眼,“我要听原因,我不要听什么我猜你猜。” 他冷笑,“哪来这么多毛病?我不说了。” 苏陆也冷笑,“你明明知道我想听什么,你要是不说,那我就永远缠在你身上不下来。” 黎冷哼一声:“我可以这样再站一千年。” 苏陆:“我也可以,反正这里风景不错。” 所以这好端端的两情相悦的表白场景,究竟是怎么被他们搞成这样的? 苏陆一边想拍自己的脑袋,一边又想将某个老凤凰痛揍一顿。 苏陆:“事情变成这样,咱们都有……不,你的责任更多。” 黎:“凭什么?” 苏陆:“凭我的年龄只是你的零头,你或许有很多这种经历,不该再搞砸了。” 黎轻轻一哂,“你若是想知道我有没有这般经历,可以直接问,不需要如此拐弯抹角。” 苏陆:“……” 这种看穿一切的老妖精有时候还真是难以对付。 苏陆:“那我要是问了,你别再拐弯抹角磨磨唧唧——” 黎直接打断了她:“没有。” 苏陆:“哦。” 这回答看似简洁高冷,但她其实已经再次表情失控了。 一头龙笑得如此快乐凶残,唯一的目击者却是没有丝毫不适,还很淡定地反问,“你呢?” “没有啊。” 苏陆也很干脆地答道,“我头一回主动……别人主动的话,那就不算了。” 黎似乎也赞同这一点,“若是那样我也算有。” 考虑到这家伙的年纪,苏陆也并不惊讶,“所以你拒绝了?” “废话。” 他旋即表示那都是在皦日天宫落成之前的事。 “确实。” 苏陆认真地道,“你当上妖皇之后,估计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了。” 龙凤这种等级的存在,对绝大多数妖族都有强烈的吸引力,然而妖族具有灵智,他们首先会考虑自己的命。 在因为吵到自己睡觉就杀掉妖王的妖皇面前,大多数人可能连远观的念头都没了。 像是洛江和溟月敢来直接找自己,也是他们知道她的实力尚且没到秒杀他们的程度。 当然,她在传言中虽然不是一个典型的好人形象,但和脾性暴虐还是有一些距离的。 苏陆稍稍一走神,脑门就又被啄了一下。 苏陆:“?” 苏陆:“你——” “你第一次误打误撞进入寒阴狱时,我就觉得你很傻,修为浅薄的蛇崽子,还带着一个那样的恶咒。” 黎不紧不慢地说道,“编谎话都编得乱七八糟,还讲什么和你师父春风一度的故事。” 苏陆满头黑线,“你不是听得挺带劲的?” 黎充耳不闻地继续道:“自己都麻烦缠身,还有闲心去管别人有没有一口吃的,去同情别人在那封印里是否难受。” 苏陆:“……破解那个封印对我来说也是学习的过程啊!” 黎:“我知道,但我能感觉到你的情绪变化。” 自然是二者皆有。 同情是真的,想因此学习也是真的。 黎:“而且我觉得你在这种时候仍想偷师就很有意思。” 苏陆:“……而且我还偷师成功了,想不到吧。” “想不到?这有什么想不到的?” 他反问道,“你在旁的事上常常犯傻,在修炼一途却是颇有灵性,触类旁通一点就透,我鲜少教人,然而指点你的时候,却也觉得有趣,而且……” “有成就感?” “嗯。” 苏陆第三次表情失控。 “……你挡在我和魔物中间时,你猜我在想什么?” 苏陆:“我好爱她?” “?” 苏陆:“咳,第一次有人这么做?” “不是,我也有过朋友,虽然都死了。” 他默然片刻,“不仅是你做了什么,也因为是你,是一个……头一回见面就让我有些印象,后来也越发欣赏之人,故此我也颇为喜悦,那感觉前所未有。” 苏陆的心跳也再次失控。 苏陆:“……你提醒我了,这也是一个原因,每次你夸我,我都极为开心,而当我发现你了解我时,我就越发喜悦。但是在别人面前,我就不太在意他们是否懂我,即使是我师父和师兄,这种感觉都没有如此强烈,我只觉得我们互相信任就够了。” 黎微微侧过头,“你猜我又是何时确定的?” 苏陆:“我不想猜了。” “……在你助我解除封印之后,我明明疲惫不适,却想留在那废墟里与你多说几句话时,我就觉得我可能喜欢你。” 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没有半分的模糊犹疑。 “你执意让我收回元神碎片时,我已无比确定这一点,在那之前,我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会如此享受某个人的关怀与担忧,若是换成旁人,我只会觉得他们小觑于我,但我也喜欢你,所以你做什么我都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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