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雪焰的平安夜, 在电话那端盛小月一长串热情洋溢的赞美中结束。
吃完蛋糕的贺桥主动联系了母亲,给她讲述令她期待了好些天的这个生日。
第一个他不在母亲身边,而是与刚结婚的爱人共同度过的生日。
她喜欢贺桥讲起的每一个片段, 喜欢在校园里游荡的冒险,喜欢放在点歌台上的一百枚硬币, 更喜欢缀着棉花糖的抹茶玛芬蛋糕。
她在单独打给池雪焰的电话里, 说这是她曾听过的最浪漫特别的生日。
池雪焰想,这对母子很像, 是骨子里的相像。
她跟贺桥一样, 都很喜欢这个生日, 也都很喜欢他。
那不是一种能伪装出来的情绪,就像过去的日子里,终于逃离那个家的贺桥,却常常记得要打电话问候母亲。
虽然池雪焰一度以为, 是贺桥将表面工夫做得格外到位。
但盛小月语气雀跃地同他聊天时,说起今天收到贺桥叫人送来的一大束粉玫瑰,卡片上写着希望她永远年轻快乐的祝语。
“我记得你们领证那天,他在花店给你订了一车花,回家时, 也顺便带了一束粉玫瑰给我。”
母亲从未觉得儿子身上发生了什么异样的变化, 由衷地为这个平安夜与这段婚姻, 而感到幸福。
“跟今天收到的那束一样美, 粉色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小池你呢?你喜欢什么颜色?”
孩子的生日是母亲的受难日, 所以贺桥送粉玫瑰给她。
在更早之前, 突然拥有婚姻的那一日, 他也没有忘记这个小小的仪式。
池雪焰听着电话那端灿烂美丽的粉玫瑰, 便蓦地想起了那朵寂静的黄花。
来自于一篇他看过的外国小说,教文学的大学老师也说过要念给恋人,作为睡前的晚安故事。
在公园里偶遇的黄花,是一个荒芜之人的救赎,极致的美骤然点亮了他剩余的黯淡生命。
所以一朵黄花是个适合关联给爱人的意象,那时的池雪焰只想到这里,却没有去回忆故事的细节。
——小说的主角曾感到荒芜,是因为他觉得在时间偶然的皱褶中,遇到了自己的重生体,由此断定,所有人都是永生不死的,会有无数重生体重复演绎着过去的命运。
独立的重生体,后悔的小人鱼。
异国作家写下的一朵黄花,和被池雪焰改编过的美人鱼故事一样,在他此刻的生命里,似乎都有了别样的含义。
贺桥记忆里那些莫名缺失的部分和详尽不一的细节,则让这个顺理成章的简单推测,被笼罩在了复杂的云雾中。
不过,平时擅长在侦探小说里分析谜题的池雪焰,决定不再继续思考下去了。
因为他眼前的生活并不是侦探小说,不存在一个能给出笃定答案的上帝。
他偶尔也会想珍藏未知。
所以,池雪焰只是静静凝视着床头柜,在挂断电话前对盛小月柔声道了晚安,然后在心里想着,改天要买一个花瓶,放在有些空荡的床头柜上。
至于要买什么花作为装饰,他暂时没有想好。
反正日子还有很长,他可以慢慢想。
直到确定他唯一想要的那朵花。
窗外月落日升,在漂亮的新房里,池雪焰跟拥有圣诞树和热牛奶的贺桥说了晚安,又跟长大一岁的贺桥说了早上好。
新一天要早起上班,池雪焰有些困倦地走出房间,清晨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熟悉的味道。
他嗅到煎饺的香气。
贺桥在厨房做早餐,今天不再是健康清淡的三明治,而是充满烟火气的煎饺。
是他目前所知道的,池雪焰喜欢的第二种早餐。
池雪焰猜,会跟隔壁那座大学食堂里的煎饺味道很像。
他走到餐桌边,贺桥端着盛满煎饺的盘子出来,时间精确得恰到好处。
两人面对面吃早餐的时候,池雪焰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问他:“你以前真的睡到七点半吗?”
在贺桥因为要参加集团晨会而早起之前,由于上班时间不同,池雪焰会在七点起床,七点半出门时,刚好遇到走出房间的贺桥。
那些日子里,每天都是匆忙交汇又分别的相敬如宾。
池雪焰问话时,饶有兴致地注视着贺桥的眼睛。
贺桥便也注视着他:“不是,我应该比你起得更早,只是一直待在房间里。”
“为什么?”
“我猜你会觉得别扭。”
早晨被闹钟叫醒后,大概是一个人最真实和没有防备的时间段,最好只跟亲密的人在同一片空间里相处,而不是跟不想有多余交集的合作伙伴。
听到这个果然如此的答案,池雪焰笑了,然后继续低头专心地吃煎饺。
“你猜对了。”他表扬道,“煎饺很好吃,有大学食堂的感觉。”
在这句话之后,贺桥的问题显得很自然:“明天早上还要吃煎饺吗?”
池雪焰维持惯有的答案:“我只是蹭饭,吃什么由做饭的人说了算。”
听出他语气里的揶揄,贺桥顿了顿,不再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兜圈子。
他决定直接问:“今天要一起去上班吗?”
他们的公司面对面坐落,本可以一起上班的。
听到这个提议,池雪焰抬眸看他:“不用去参加你爸那里的晨会了?”
“我爸最近在出差,所以晨会暂停。”贺桥解释的同时,特地补充了一句,“之前的确去参加了。”
池雪焰的脸上里便带了一抹笑意:“嗯,我知道。”
他知道贺桥一直看着自己的眼睛,从未移开过目光,他没有说谎。
所以池雪焰也没有问,贺桥提前一个小时去公司要做什么。
他只是在吃完早餐后,与贺桥一起出门,坐进那辆日渐熟悉的黑色豪车里。
第一次一起出门上班。
车里有一股淡淡的玫瑰香气,一前一后放置的两个干花香包,衬得清晨更加芬芳。
车窗外的红绿灯变幻闪烁,行人来来往往,一如往常。
不用自己开车,可以肆无忌惮地走神。
池雪焰从口袋里拿出耳机,打算听点音乐提神醒脑,开启忙碌的一天。
反正旁边的贺桥有文件要看,不适合聊天,他也不想打扰对方。
可当音乐播放到了下一首,五分钟过去,望着窗外风景的池雪焰偶然回眸,意外地瞥见身边人手中的文件,仍停留在最开始的那一页。
他的目光扫过印满墨黑文字和大号标题的纸面,撞进那双常常很温柔的眼睛。
耳机里的音乐很吵,世界却忽然变得安静。
在这个瞬间,池雪焰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一件事。
那天的电影院里,贺桥不是在看掉在地上的空心薯条,甚至不是在看电影。
他的视线和心一起落在了别的地方。
四目相对中,流过片刻极短暂的寂静,池雪焰摘下一个耳机,笑着递过去。
“你要听吗?是可能会让你没办法专心看东西的重金属。”
贺桥接过他手里正隐隐散发出噪音的耳机,语气还是很像一丝不苟的好学生:“我试试看。”
安静的清晨陡然变得震耳欲聋。
但它是从同一对耳机里传出的声音。
指尖划过掌心,玫瑰香包的味道终于被覆盖,更鲜明的是身边人的呼吸。
池雪焰继续望着窗外走神,一旁的纸页开始轻轻翻动。
一曲终了,耳机的主人切换音乐。
舒缓的钢琴曲代替了暴烈的重金属,直到轿车驶进诊所大楼的地下车库,耳机里的曲调依然清澈缠绵。
在悠扬的乐声里,池雪焰收回另一个耳机,目送豪车驶离,转身走向通往诊所的电梯。
贺桥没有让司机在大楼门口停车,他知道他想做一个不会每天被各种八卦声音包围的普通牙医。
贺桥总是很细心。
所以,他提前一个小时来公司要做什么?
池雪焰下意识觉得,他不会真的去公司。
老板突然将上班时间提前,得知此事的秘书只能主动早点来,其他员工也会因此捏着鼻子早起,接二连三的连锁反应。
贺桥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他又会去哪里?
怀着这个未知的秘密,池雪焰走进诊所,笑着跟路遇的同事们打了招呼,来到自己的办公室。
属于今天的悬念没有持续太久。
当他习惯性地走到窗前,拉开百叶帘后,谜底瞬间被揭晓。
昏暗的房间霎时变得明亮,玻璃窗外是明媚的日色。
池雪焰反射般地眨了眨眼睛,等视野恢复澄清,熟悉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宽阔洁净的枫叶路上,马路两旁的红枫在冬日里灿烂地凋零,写字楼下的底商纷纷开门,专为上班族服务的咖啡厅已经在营业中。
咖啡厅位于那栋豪华写字楼的一层,可以从对面楼上的诊所窗口清晰地望见。
户外墨绿色的遮阳伞,藤编桌椅,流动的风,刚端上来的咖啡冒着热气。
在清晨小坐交谈的顾客们中,池雪焰一眼就看到了那身挺括的黑色大衣,即使只是侧影。
年轻的男人坐在咖啡桌前,低头看着手中的平板电脑,侧脸被冬日的初阳勾勒出深邃立体的轮廓,大衣领口透出一种浅淡柔和的颜色。
池雪焰记得他今天穿了米白的毛衣,这种色彩仿佛天然适合厨房和冬季。
而他透过望远镜判断出,这位喝咖啡的顾客,正在用平板看员工们最新交上来的广告样片。
这支广告看上去很精彩。
令他忍不住拿出手机,拨电话给那个正在看广告的人。
在等待电话接通的瞬息,池雪焰凝视着楼下的风景,难得又想起一些往事。
他其实很熟悉被爱与被追逐的感觉,熟悉到了厌倦的地步。
送早餐,送花,等他下课,约出去玩,努力找话题聊天……
池雪焰从来都是干脆利落地拒绝每一个追求者,一有苗头就直接掐灭。
不仅是因为对那些人毫无感觉,也因为,他实在受够那些千篇一律的追求方式了,连带着本该新奇未知的爱情,仿佛都变得单调无趣。
他们往往会频繁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带着喧嚣的动静。
而贺桥不同。
他只是用最沉静的方式表达着自己的心情。
他会在恰当的时候,选择让自己出现,或不出现在池雪焰的视野里。
贺桥甚至将是否要从窗口见到他的选择权,交到了想追逐的人手里。
池雪焰可以随时离开窗户,可以一直站在那里,还可以拿起望远镜。
这是让不想谈恋爱的人,也觉得有趣的事。
愈发热闹的街道上,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响起特殊设置的铃声。
贺桥的目光很快从手中的屏幕上移开,轻按暂停,接起电话。
“贺桥。”
打来电话的人念出他的名字,语气里蕴着浓郁的笑意:“你没有追过人,是不是?”
贺桥从不诧异对方永远突如其来的开场白,握着手机抬头,寻找那道或许正从高处俯视着他的身影。
他认真地回答道:“是。”
然后,他听见池雪焰同样认真的话语。
“刚好。”电话那端涌来的声音悠然,“我也没有被人追过。”
站在玻璃窗前的人向他望来,日光将眸色染成含笑的秘密:“——以我喜欢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