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速度赶不上马车, 郡城与西宁镇来回就得大半天功夫,苗婉带着家人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出去那么一大家子人, 苗婉还带足了银子,说是稍微逛逛, 其实没少买东西, 家里骡车都不够, 还从郡城雇了辆骡车呢。
大家一下车,两家人就迎了出来,各自指挥着将各家买的东西搬搬抬抬进去。
将军府派过来盯梢的人见着这番热闹,仔细打量了一番, 也没觉得有异常。
天黑了以后可冷了, 他们都缩回脖儿, 继续抱着铜炉在角落里躲风。
因此他们也就没发现, 有一辆分明比乔家和张家骡车好些的马车跟在后头,里头人也下来跟着搬搬抬抬。
那马车在雇来的骡车离开时,跟着错开身挡住大半个马头,也走了。
盯梢探出头只来得及在夜色里模糊看见半个马屁股,还忍不住在心里嘀咕, 这骡子腚真肥。
苗婉抱着淘淘是不被允许干活儿的,连惦记着自己的新衣裳想帮着搬抬的乔蕊, 都被撵进堂屋喝点热的暖身子。
因此一时间倒是也没人发现多出来俩人。
主要是天儿太黑了,即便点着火把也不如白日里看得清楚,对伙计们他也不算熟悉。
最先发现的是乔盛文, 他毕竟在朝堂上站了十几年, 圣人天颜不敢总盯着看, 圣人身边的孙内侍他还是熟悉的。
即便主仆俩都做了易容抹黑了脸, 也能看出轮廓来。
乔盛文惊得差点当场跪下去,好悬是记得阿墩说,天不亮起来出去拾柴火的时候,见过有陌生人在附近,掐着手心绷住了神色,冲孙内侍点点头,不动声色回了屋。
孙内侍小心谨慎跟在圣人身边,由着圣人爱凑热闹的性子,帮着把货物都太完,才跟在伙计们身后大摇大摆进了乔家。
等乔家关上大门,圣人笑了,没想到进来的这么容易,高高兴兴带着孙内侍进屋。
苗婉正喂淘淘吃完饭呢,这小家伙在骡车上太兴奋,给她准备的鸡蛋饼都没吃,回来闻见红烧肉香味儿,又惦记上红烧味的蛋羹了,刚蒸好。
“咦?你怎么上我家来啦?”乔蕊也端着蛋羹在吃,一抬头就见白天的贾公子笑眯眯进来。
苗婉扭头看过去,“贾公子?”
淘淘张开嘴没被喂蛋羹,也不满地睁大圆溜溜的眼睛看过去,认出是白天的人,拍着巴掌附和娘亲,“坏蛋!变态!”
孙内侍:“……”就,看着噗通跪在地上的乔盛文,他嗓子眼那声‘大胆’都不知道该不该喊出来。
毕竟……你冲个不到两岁的小娃儿喊,她听不听得懂都是次要的,嗷嗷哭起来引起外头人注意就坏了。
耿氏端着她和苗婉的晚饭进门,在外头也听见孙女的喊声了,本来还想问一声,结果进门就见相公跪在地上,一对主仆站在门口挡路。
她刚想说话,乔盛文就叩头下去,“草民见过圣人,家中女眷和幼孙女不懂事,冒犯圣威,还求圣人恕罪!”
“啪”的一声。
苗婉听懂公爹的话后,脸上闪过迷茫,心想,这是她心碎的声音吗?
她骂圣人老儿坏蛋,还骂他变态?还怼得他没话说?
四舍五入这就是国家首长,她一个小屁民……
呜哇!乔白劳你快回来!你媳妇儿又要进入坟头剧本了!!!
圣人听见身后的动静,就见耿氏也跪下了,“圣人恕罪,都是民妇管教不严,才犯下冒犯天威的罪过,求圣人责罚!”
苗婉深吸了口气,心想不能将主动权递到拿着闸刀的首长手里。
所以在圣人将将要开口让人起来,恕他们无罪的时候,苗世仁小声嘟囔着开了口,“我说的没错呀!圣人就是不像个人呀。”
乔盛文夫妇:!!!
前头还能说不知者无罪,你现在是要干啥?嫌自己死的不够快吗?
苗婉压着心头哆嗦,拍拍淘淘的脑袋,“宝宝告诉娘亲,娘说淘淘不是人,后面呢?”
淘淘立刻接话,“淘淘,仙女,下凡尘!”
苗婉委屈扒拉跪在公爹身后,“所以我也没说错呀,我是觉得这位贾公子不一般,但又因见识浅薄说不出哪里不一般,西北民风彪悍,我才往坏处想,那谁成想是真龙天子下凡尘呢,敢这么想的那不是脑子有病吗?”
众人:“……”竟然让你给圆回来了??
圣人被逗得大笑出声,突然起了逗人的心思,“好!说的有道理,倒是朕的不是了。”
“那可不。”苗婉顺着杆子往上爬,彩虹屁的最高境界是反话,她梗着脖子可有理了,“仙人下凡不做错事那就奇怪了,毕竟天上下来的嘛,但天子下凡却对凡人的妄作猜测不计较,还客客气气离开,那更证明了圣人仁君的气度呢!”
孙内侍在心里直呼好家伙,这马屁拍的哟,比他这专业了几十年的还厉害,瞧着圣人眼中越来越浓的笑意就知道了,圣人被拍的很高兴。
学到了学到了,往后得多跟乔家这位儿媳妇讨教讨教。
圣人本来就没打算计较,他也年轻,性子本就活泛,见逗人玩儿的差不多,还叫人捧得心里忒舒服,亲自将乔盛文扶起来。
“姨父和姨母快快请起,是岳安来的突然,也没叫暗卫提前告知,表嫂有防人之心是好事。”
乔盛文连忙道不敢,齐望舒只是妃嫔,不是皇后,圣人这声姨父和姨母乔家着实当不得。
圣人摆摆手,“我与望舒情投意合,私下里如何称呼姨父就不要计较这些规矩了,此番朕来乔家,是为了等子承回来。”
苗婉抱着淘淘本来还想溜出去躲开这尊大佛呢,闻言立刻停下脚步,眼巴巴看向了圣人。
圣人被这娘俩盯得不自在,心里不由得好笑,如望舒所言,乔子承是真娶了个对他一心一意又能干的媳妇。
他也不卖关子,“子承在神女峰受了重伤,应该再过几日就能回来,只是他身边盯着的人太多,我没办法直接过去,只能躲在乔家等着。”
耿氏听得眼眶发红,“敢问陛下,瑞臣他……他伤哪儿了?”
苗婉也仔细听着,只要不是肾和第三条腿,都好说。
圣人得了暗卫传出来的消息,也暗中跟大夫打探过,倒是知道,“在胸口上方三寸处,被人戳了个对穿,好在没有伤及筋骨,养好伤不碍着继续习武。”
耿氏和乔盛文都偷偷松了口气,虽然仍然心疼乔瑞臣,好歹性命无忧,当爹娘的就心满意足了,只盼着儿子赶紧回来。
只苗婉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屋里的,耿氏又给她们娘俩做了顿饭,吃完饭大家早早就睡下了。
苗婉又一次半夜醒过来,摸着自己的肩膀,好半天都谁不着。
她切菜切破一点点手指都疼得不行,对穿,是个什么概念?
她相公得多疼啊,咦呜呜……最重要的是,等他回来了,她还怎么支使他干活儿呢?
今夜的思念来的格外深沉,好像窗外呼啸的北风一样,听久了更像是呜咽的声音。
第二天爬起来,苗婉就将耿叔和阿墩并着不用去千金楼的耿婶他们支使的团团转。
人参当归鸡汤可以补气,家里没有上好的人参和当归,买!
鸭血猪肝粥可以补血,家里没有稻谷,去行商那儿买!
胳膊受伤只能侧卧不能翻身,孕妇多功能枕可以改良一下,做!
圣人和孙内侍被安排在了乔蕊和淘淘的房间,只有这俩房间是精心布置又没怎么有人住过的。
乔盛文不是不想空出堂屋,可进来出去的人太多,看到肯定会怀疑,谁多说一两句话都容易叫人听见。
好在圣人也不是多讲究的人,主仆俩天天在屋里处理暗卫夜里送过来的折子和情报,倒也怡然自得。
累的时候,主仆俩就凑在窗户边的炕上,看着苗婉在家里折腾。
淘淘早就穿上了薄薄的褚色羽绒服,跟个红球一样,扶着婆婆车跟在娘亲后头蹦跶,时不时被当娘的塞一个奶块,能乐滋滋跟在后头啃半天。
圣人看明白苗婉在折腾啥,有点酸,“子承的媳妇这是心疼自家相公吧?你说锦妃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朕呢?”
孙内侍紧闭嘴巴不说话,就心里想,人家乔子承啥性子,可以把家人护在手掌心,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多正常啊。
您啥性子?您和锦妃一个比一个狠,对旁人对自个儿都舍得下手,还指望啥温柔哩!
这份酸意在陈武将乔瑞臣送回来后,就更酸了。
乔瑞臣是躺着进来的,乔盛文满脸担忧,耿氏心疼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倒是苗婉和淘淘娘俩,一个红着眼眶紧抿着唇不说话,一个还懵懵懂懂往爹爹怀里看,想知道好吃的藏在哪里了。
圣人当时还偷偷跟孙内侍嘀咕,“不错,瞧着胆子小,但跟望舒一样,能绷得住不哭,沉得住气,够格当得乔家主母。”
孙内侍也点头,他知道在圣人心里乔家将来必定是勋爵之辈,这勋爵家的主母可不好当。
等陈武被千恩万谢送走后,好不容易天黑下来,圣人带着孙内侍迫不及待就想往乔瑞臣屋里去。
结果刚到门口,就听到隔壁传来抑扬顿挫的哭声。
“咦呜呜……你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我看着心都要碎了,五雷轰顶也就这样了。”苗婉给乔瑞臣换药的时候,看着伤口眼泪止不住往下流。
“哇——疼不疼?呜呜……你说你要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孤女寡母……外带老两口……还加个小姑子……还有义父义母和他们一家子……还有两个舅舅他们两家子可怎么过啊!”
圣人主仆:“……”听起来,有没有你相公这不都挺热闹的吗?
乔瑞臣贪婪看着苗婉,在梦里想了小半年的媳妇,就如此鲜活的坐在自己面前呜呜哇哇,他都感觉不到伤口疼痛,心悸动得让他眩晕。
苗婉还在哭,“呜呜呜……你都不知道,我做梦梦到你被人砍了,半夜睡不着觉,像我这种好睡眠的你啥时候见过我失眠?睡不好人就没精神,没精神就容易身子弱,你这是要我的命呀!”
“对了,前几天得知你受伤,我梦里梦到你让别的小娘子伺候,忘了你还有个媳妇,气得我半宿睡不着觉,呜呜呜……更要命了。”
乔瑞臣发现,虽然许久没见媳妇,可对这小地主他没有任何生疏感,甚至能从她前言不搭后语、完全没逻辑的哭诉中提炼出要素来。
“传不出信来,是我不好,是攒了许多活儿等着我吧?我保证尽快好起来,不会耽误你吩咐的活计。”
“累得你不知道要短命多少时日,我都记在心里,往后当牛做马伺候你,好不好?”
“别哭了,虽然你笑和哭都很好看,但我梦里夜夜都是你的笑,你哭着我心疼,没有任何小娘子能近我的身,咱们家里的除外。”
圣人主仆在门外瞪大了眼,甚至对视一眼,眸底充满了不可置信。
这还是沉默寡言高冷一匹的乔指挥使吗?他还会说甜言蜜语?
现在圣人信了,齐望舒和乔瑞臣之间从小到大绝无任何男女之意,否则就凭乔瑞臣的口才,还有他司鸿宣啥事儿啊!
只是圣人不知道,连苗婉都被惊得差点忘了哭,娘咧,她相公到底是去杀敌了,还是被抓进了狐狸窝?
几个月不见,土味情话一下子提高这么多,全说到她心坎儿上了!
苗婉哭了半天,也有点口渴了,估计淘淘也快在堂屋待不住,这才收了眼泪。
她小声提醒乔瑞臣,“你可记住自己的话呀,早点好起来,好多好多活儿等着你做呢,谁也不如你能干。”
顿了下,她想着,还得拿萝卜吊着点效果更好,更小声了点,“炕上炕下都是。”
圣人:“……”更幽怨了,望舒都没这么夸过他!
孙内侍只深深垂着头,当啥都没听见的。
乔瑞臣下意识看了眼窗外,吸了口气,用力握了握苗婉的小手,“行,我一定早点好起来。”
等苗婉出去给他熬粥,顺便喂饱淘淘的肚皮时,圣人眼神复杂进了乔瑞臣他们屋。
乔瑞臣伤其实已经好了大半,起码行动没问题了,只是为了麻痹陈嗣旭,才请陈武一直买通大夫,做出他仍然重伤的模样。
在圣人进门后,他就想从炕上下来行礼。
圣人赶紧拦住他,似笑非笑哼了声,“你可别下来了,你媳妇一见我就觉得我不是个好人,万一进来看见我折腾你,怕是更觉得我不是好东西了。”
乔瑞臣想也不想就替自家媳妇说话,“她觉得我也不是好人,自己也不是好东西,在她看来好人不长命。”
孙内侍差点没笑出来,感情陛下还得谢谢你们骂人是诅咒人长寿呗?
圣人酸得哟,“怎么感觉两年多不见,你跟换了个人似的。”
乔瑞臣唇角带了丝笑,“臣如今已有妻女,自然与以前不同,陛下倒是一如往昔。”
圣人:“……”这厮绝对是暗讽自己和望舒还没子嗣!
他心里更嫉妒乔瑞臣了,是他不想生吗?
问题是生出来多少人等着害死他的孩子。
甚至能不能生得出来都是问题,就连陈贵妃和贤妃都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生得出来。
他冷哼了声,“只盼着子承别成了儿女情长、优柔寡断之人才是。”
乔瑞臣道那不会,“若是没有我娘子,我也没法子这么快完成陛下所托,少不得得十几年水磨功夫呢,娶妻如此,实乃乔家之大幸。”
圣人:“……”
圣人不想说了,比爹娘比不过,比媳妇比不过,比孩子更……还是说正事儿吧。
“证据在哪儿?”
乔瑞臣神色严肃许多,从抬他进来的担架上掰下一块木头,然后从中掏出……一条亵裤来。
圣人脸儿都绿了,“这是啥?”
乔瑞臣赶紧道,“这不是我的,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又有其他将士在场,不得已只能将他们往来的证据先藏起来,是我一个过命的兄弟藏的,怕有人发现,他就给缝到了这里面。”
圣人脸更绿了,所以要是书信的话,必定不敢洗,否则啥也看不见了,那这证据的味儿,着实太挑战人的承受能力。
还是孙内侍苦着脸接过亵裤,掏出匕首将亵裤拆开,里面有两封信。
圣人屏着呼吸就着孙内侍的动作探头过去看,越看面上越冷肃。
其实不是陈武派人将乔瑞臣叫过去的,而是陈武发现西蕃人的动静后,立刻告诉了乔瑞臣,乔瑞臣先行一步偷偷过去查探。
旁人不知,他能听得懂西蕃话,所以那几个西蕃人说听陈嗣旭的,要偷袭西宁镇,杀几个娘们儿灭口,还要抢北蒙人的货物时,他立马就听出来不对。
若说陈嗣旭发现了乔家所谓,杀乔家人或者兀良哈氏还说得过去,但要杀几个女子是为何?
他继续听下去,只听对方打算闹得更大一些,多杀些汉人,多抢点东西回去好过冬。
有人提醒说,千万别杀错了漏掉谁,否则回去都护肯定要怪罪,然后他们就掏出了一封信。
这封信里其实并没有写多少内容,反而是两幅画,旁边只标注着女子的特征,上面是汉话,下面是西蕃的翻译。
陈武就是这时候来的,乔瑞臣在暗中帮他,待得陈武不敌派人出去后,他先偷了对方的信,而后才算着时候出来帮陈武。
后来等人杀的差不多,乔瑞臣又飞快翻了一边那几个人身上,果然翻到了另外一封信,是西蕃都护让他们送给陈嗣旭的。
里面说的是西蕃去岁遭了灾,今年牲畜养得也不好,过冬艰难,要求陈嗣旭给他们划分地盘,好让他们打个猎,能安心过冬。
“西蕃都护既然将划地烧杀抢掠一事说的如此平常,势必不是第一次,而且我前面仔细观察过大将军府上所有人的笔迹,这笔迹乃是陈嗣旭义子陈志晟的,若无陈嗣旭吩咐,陈志晟绝不敢做这样的事情。”
圣人脸色很不好看,“即便如此,有太后和陈国公府护着,朕也奈何不了他,若没有其他证据,最多也就是叫陈志晟顶罪罢了。”
乔瑞臣也知道这个道理,“本来是如此,这段时日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何他要大费周章让西蕃人杀阿婉的舅母和表嫂,而不是对乔家人动手,后来我突然想起来,阿婉好像跟我说过,她二舅母大李氏来自江南扬州府。”
圣人浑身一震,眼神瞬间冰冷下来,“你什么意思?”
乔瑞臣看了眼孙内侍,孙内侍点了点头,出门站在门口,运气内家功夫听着周围的动静。
苗婉和淘淘在厨房内,叽叽咕咕闹腾的声音充满了温馨。
乔盛文和耿氏商量着该怎么照顾好圣人和儿子。
阿墩嘀嘀咕咕算着一种叫辣椒的东西啥时候可以收成。
院子里不算安静,但是让人心里觉得安宁。
而外头盯梢的人窸窸窣窣的动静孙内侍听得不甚清楚,但他们没有靠近,这就够了。
他垂着眸子,尽量屏蔽里面让人觉得寒气逼人的对话,只努力将周围所有动静都听全,保证万无一失。
圣人哑着嗓子,又问了乔瑞臣一句,“你刚才,什么意思?”
乔瑞臣叹了口气,声音小了许多,“刚才我与娘子说话的时候,她跟我说了最近家中发生的事情,有人袭击过千金楼,没杀任何人,只为找人,找的也是她舅母和表嫂。”
他抬起头看着怔忪不语的圣人,“阿婉说,她舅母大李氏当年全家被灭门,说是为了生意争夺而来的仇人,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用李氏的独家手法织出布来,外头也没有人在卖。”
“后来二舅母偷偷令人暗中将纺车和李氏的独家手法给传了出去,我问了下,应该是您继位第二年的事情。”
乔瑞臣不用说,圣人也记得,那一年陈国公宣称重病,去江南修养半年才回来,因着回来的时候面色仍然不好,他才没有怀疑。
“最重要的是……”乔瑞臣说得愈发艰难,“我记得小时候,您与我说过……圣母皇太后实则不是姚家嫡女。”
其实姚美人应该是姚家庶出,是嫡女不愿意进宫逃婚,才将庶女记在嫡母名下替嫡姐进皇城。
怕叫先帝知道会怪罪,姚家咬死了姚美人就是嫡出,后来两家人一死,这件事情就再无人知。
圣人嗓音干涩,“我也只是猜测,母妃从不曾提起,可姚家送来的好东西母妃从来不看,只有偶尔送过来一些不那么贵重之物,反倒叫母妃视若珍宝,我记得好像多是布匹。”
乔瑞臣面色严肃许多,“圣母皇太后留下的遗物您可还有?只要让二舅母一看便知。”
“所以你猜测,是陈国公府杀了我母妃,借着我得了皇后之位,而后又成为太后把持朝政?”
圣人捏紧了拳头,语气涩然,“而西蕃,是他们给自己留的后路?”
乔瑞臣知道论玲珑心思,圣人不比任何人差,沉默着没说话。
圣人深吸了口气,叫孙内侍进来,“我常年呆在身上的那个如意纹的荷包,你立刻派人快马加鞭从人身上取下来,带来给我。”
孙内侍:“诺!”
圣人坐在乔瑞臣身边,努力恢复平静,不是不想报仇,可太后的养恩和扶持之恩就像是一柄剑悬在他头顶。
稍有不慎就是不孝不悌的昏君,太后和摄政王若联手,要废掉他并非不可能。
所以越到这种时候,他越要冷静。
他问乔瑞臣,“你觉得该如何?”
乔瑞臣早就想过这个问题,“陈国公府和太后一脉在朝中结党颇多,几十年下来不容小觑,而陈嗣旭在西北这么多年也积攒下了不小的威望,所以重点是快,不能给他们反应过来的机会,直接将证据搜集齐全,令人幽禁太后,将证据送到皇室宗亲面前。”
只要速度够快,太后害死圣人生母,定北将军勾结外敌,圣人大可以将陈国公府一脉摁死。
为了速度够快,圣人少不得就要牺牲些什么,因为此事少不得摄政王一派的推手——
“只怕要辛苦陛下了!”
“只怕要委屈子承了!”
两个人异口同声,不愧是打小一起读书的异父异母兄弟,一张嘴就知道准确推哪个锅。
圣人沉重到发闷的心窝子却突然好受了点,他瞪乔瑞臣,“你娶摄政王的闺女做平妻,生个孩子出来,于江山社稷无碍,要是朕让贤妃生了皇子,江山是谁的都不一定了。”
乔瑞臣分毫不让,“您又不是没幸过其他妃嫔,只要让贤妃怀上就行,她能不能保得住是自己的本事,生出来之前以陛下的本事,没了孝道这个大帽子,您要遏制摄政王并不难。”
他顿了下,抬起头非常直白告诉圣人,“别说生个孩子了,也不说平妻,我就是敢纳妾,妾进门就得给我哭丧。我媳妇说了,她眼里不揉沙子,也不会和离,但可以丧偶。”
圣人被震了一下子,看起来柔柔弱弱的一个小娘子,比望舒还狠???
要真是这样,他还真不好叫乔瑞臣娶平妻了。
望舒不介意他去其他人那里,甚至他折腾狠了,她还会装病将他往其他人那里推,是他自个儿不乐意去其他人那里。
可如果赶鸭子上架非得去,起码锦妃从来没说过自己只能丧偶啊,这么一对比,圣人觉得自己赢了。
心情稍微好了点,圣人也不跟乔瑞臣臭贫,脸色又严肃了些。
“只要你二舅母能证实母妃的遗物的确出自李家,朕会让孙成带着朕的印信从关内道调集兵马,直接将陈嗣旭押送回京。”
顿了下,圣人敲敲矮几,沉吟道,“此事还得跟姨父商议,单只是目前的证据并不足够,看看还有何法子,能将陈氏与西蕃勾结的证据彻底搜出来。”
乔盛文对此倒是早有准备,拿出自己跟兀良哈氏一起搜集到的证据,“陈嗣旭一直都借义子之名与西蕃人来往,若是我估计没错,他应该是利用陈志晟府中一名西蕃贱妾来传递消息。
那贱妾正是西蕃都护之女,只要在拿下陈嗣旭的时候提前拿下他所有义子,并且同时搜查他们的府邸,一定能查到陈嗣旭通敌的证据。”
虽然是义子和义父的关系,可能十二个义子大都对陈嗣旭忠心,但总有有成算的,为了避免被人推出去挡刀,这又是诛九族的大罪,肯定会有人留下掣肘陈嗣旭的把柄。
如今打的就是个时间差,兵贵神速。
于是,还没到秋收的时候,一切尘埃落定,陈嗣旭正在书房给京中写家书的时候,就直接被乔瑞臣带人押解进了大牢里。
“我猜的没错,你果然是个聪明的,只可惜,不是我陈家的人。”陈嗣旭看着乔瑞臣,整个人一下子老了许多,声音都有些沧桑。
乔瑞臣面无表情,“我乔家上下,只忠心陛下,是你不懂寒门。”
陈嗣旭点点头,苦笑了几声,没再说话,成王败寇,没什么好说的。
“一定要盯紧,不得有任何闪失。”乔瑞臣跟暗卫叮嘱。
暗卫点头表示明白,只要拿下这个人,平安送到京城,那就是天大的功劳,所有暗卫都很清楚,哪怕不睡觉,也得盯牢了。
等牢里安静下来,陈嗣旭才闭上眼,遮住眸底的冷厉和疯狂。
谁也不知道,关内道藩兵带着人刚闯进他所有义子的府邸,陈志晟的府邸正好就在乌氏胭脂铺对面。
无巧不成书的是,当初苏日娜走了以后,于冒财没过多久就买下了她隔壁的铺子开食肆,而陈志晟,他当然记得。
乔瑞臣,他也知道,这是张三壮的妹夫,也是那个害得他失去条街酒楼的小娘皮的相公,化成灰他都认识。
明明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可于冒财记得自己当初是怎样丧家之犬逃出来的,也明白千金楼现在多赚钱,那本来都该是他的钱!
于冒财咬了咬牙,跑去了定北将军府报信。
连陈嗣旭都没想到,当初一次勉强算得上善行的无心之举,竟然能为陈氏一族带来逆风翻盘的希望。
陈嗣旭更相信,冥冥之中老天爷是在保佑他们陈家。
只是于冒财来的时候,他就清楚,乔瑞臣速度太快,来不及了,他只能束手就擒。
本来陈嗣旭是想着让内应接应他离开,快马加鞭派人将陈国公府的所有人接走去西蕃。
只是被带来牢里的时候,做了那么多年将军,陈嗣旭突然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他之所以束手就擒,就是因为太快了,离乔瑞臣重伤被送回西宁镇才过去一个月。
问题就在于太快。
不管是调遣兵马还是搜查证据,甚至乔瑞臣能够带领兵马,如果他还是羽林卫的副指挥使,这不算什么。
但他已经被流放来西北了,若要恢复职位,必然得有圣旨,圣旨来的不该这么快。
甚至圣旨送到这里,再调遣兵马,一路入关,他的人不该没收到任何消息,除非……下命令的那个人每句话都是圣旨,并且就在这里等着,圣人身边的人盯着,没人敢耽搁。
陈嗣旭路上就想明白了,他差点在关押他的笼车内笑出来。
圣人还是太嫩了点啊,即便兵贵神速,却还是小看了他在西北多年的经营,百密一疏。
若是圣人死在西北,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送饭的人很快将带着字条的馒头送了进来,而后下一次送馒头的时候,用糯米汤汁写的字条又被带了出去,不引任何人注意地送到了于冒财的食肆里。
于冒财连看都不敢看,按照大将军让他出府之前的吩咐,将字条送到了郡城柳岸巷的一户民宅里。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方,西平郡无数不起眼的小人物很快就动了起来,有人往西蕃去,有人往北蒙去,还有人往西宁镇去。
与此同时,圣人正跟乔盛文一家子商量后头的事情。
“既然已经拿下了陈嗣旭,太后和陈贵妃宫中也不得有任何人进出,但朕不敢小觑了她们这些年在宫城内的布置,不可能在外太久,得尽快回去。”圣人主要是跟乔盛文道。
“西北这边还需要瑞臣留下一段时间,回京后,朕会立刻派老程将军之子程邵来西北接任大将军之职,姨父和姨母可要先跟朕一起回京?”
乔盛文倒是无所谓,他只看耿氏,耿氏则去看苗婉,连乔瑞臣都看着苗婉。
圣人见一家子都听个小娘子的,想起乔瑞臣掷地有声的丧偶言辞,也对苗婉重视了许多。
他笑着问苗婉,“不知道表嫂可有何建议?”
苗婉迟疑了下,“那要不爹娘先跟圣人回去?我带着淘淘跟相公先在西北待一段时间,毕竟所有的生意都还得交接好,还有张家和阮家的安排,咱们的田地也得做打算。”
她着实没想到能这么快,满打满算在西北还不到两年呢,小说里可是用了十几年。
所以知道要回京,她有心在慢慢放手,将生意都安排好,但也没这么快。
正好乔瑞臣要在西北坐镇一段时间也好,要有人来接任,只要不是急行军,就跟他们流放过来一样,路上怎么也得几个月吧?
那时天也冷了,肯定得过完年春里没那么冷了再出发,半年左右的功夫,足够她安排好所有的事情。
到时候舒舒服服,携带着她大五位数的存款去京城,说不准能赚更多银子哩。
还有景阳伯府,也是时候该收拾他们了。
耿氏可不放心苗婉看着淘淘,她想了想,“要不老爷你跟着陛下回去,我留下来照顾阿婉和淘淘,他们小两口估摸着都忙,怎么也得有个人管着家里的一摊子事儿。”
乔盛文有点傻眼,那我就不忙了?我就会管家里的一摊子事儿了?我就能照顾好自己了?
他苦笑着冲圣人拱手,“陛下,要不我们一家子就都留在西北,若是固北军中有什么异动,瑞臣也能有个人商量,待得程大将军来了以后,我们一家子再一同归京。”
圣人点点头,“也好,户部如今是摄政王的人在掌管,等你们入京之时,朕应该能让姨父重新进户部,朕在京中等着你们回去。”
说完其实圣人就该立刻启程了,早一天回京,少一点夜长梦多。
谁知这时候,阿墩缩着脖儿,在门口不敢进来,但又像是有话说的样子。
“阿墩,怎么啦?”苗婉看见他,立刻问道。
阿墩小声回话,“张伯和吴伯来了,说辣椒可以收了,问问您哪天收,而且上等田比中等田还能吃肥,今年小麦大丰收,豆子也差不多能收了……”
苗婉听说辣椒好了,特别高兴。
而圣人听阿墩细碎说着地里的事情,还有点感兴趣,对皇帝来说,老百姓能不能吃饱肚子也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阿墩提到的吃肥,还有周边百姓都用了粪肥,收成都比去岁看起来要好,所有人都等着乔家这边的信儿呢。
圣人心下一动,“不知道朕能不能跟着一起去看看?”
皇庄上的试验他还没来得及看就来了西北,既然有现成的例子,西北的土地还没有京城的土地肥沃呢。
要是因为那粪肥也能大丰收,那就不用等京城出结果,直接开始推广,也好叫南方能种两茬三茬的地方,能更早点多得粮食。
“可是……您不是要走了吗?”苗婉看了眼外头的孙内侍和等着出行的皇家暗卫,迟疑问道,“这会儿到了地里天都黑了,最早也得明天去。”
圣人心想也不差一天,“那就明天。”
苗婉不再说别的了,只趁做晚饭的时候偷偷跟婆婆嘀咕,“娘,咱们去年去地里吃饭那一次您记得吧?今年咱们还没去过呐。”
耿氏笑眯眯戳她脑袋,“你这鬼灵精又想干啥?”
“嘿嘿……娘您懂我。”苗婉摸着脑袋笑,“那我前头不是得罪陛下了嘛?回头他给公爹穿小鞋可怎么整呢?还有相公,听说陛下没少给他穿小鞋,再穿脚都要没了呀!”
站在堂屋门口的孙内侍:“……”你是不是知道的太多了?
“所以我想着,去年那么多百姓都对咱们感恩戴德,搞得大家还挺不好意思的,不如明天还跟去岁一样,千金楼和聚福食肆都休息,拉着吃的喝的去地里,还是做饭给他们吃。”苗婉说着看了眼外头,见门口没人,才放心继续。
“到时候就让公爹或者相公出来高呼,这是圣人仁慈,念及大家耕作不易,特地给大家加餐的。
到时候老百姓们见了圣人肯定倒头就拜,圣人听了百姓们的感激肯定觉得咱们会来事儿,皆大欢喜,您觉得咧?”
耿氏被苗婉逗得直笑,“你这个小马屁精!”
孙内侍忍不住在堂屋门口点了点头,比他还精!
苗婉笑得愈发灿烂,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嘛。
“那我这就让耿叔去食肆和千金楼,跟他们说,让他们记得把歇息的牌子挂出来,就还说东家有喜,第二天有惊喜好啦,保管后天人还更多,一举三得!”苗婉蹦起来,笑嘻嘻亲了亲耿氏怀里的淘淘。
“哎呀,淘淘太幸福了,她娘真聪明!”
淘淘被亲得懵了下,下意识跟着学,“她娘的,聪明!”好像有哪里不对,但这么说顺嘴一点。
苗婉:“……”
耿氏:“……”
“噗嗤——”孙内侍实在是没忍住,抖着肩膀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