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代表王庭申明,很高兴多了这种平和的选项来解决我们彼此间的利益分歧。不论谈判最终如何落幕,能坐在一起坦白各自的诉求,而非简单诉诸于武力,总是理性的!”姬旦眸光诚恳,神色凝重。
“我也一样,很高兴能与阁下在这里谋求和平。”来萧邑谈判的徐侯同样显得彬彬有礼。
面前的徐君身材偏于低矮,瘦弱的四肢让人不禁疑惑他是否营养不良,脸上有一些细碎的暗沉雀斑,五官平淡却气质锐利,看向自己的眼神沉静而深邃,甚至隐隐有种能浸透人灵魂的异样感觉,丝毫没有回避姬旦的视线。
姬旦本能地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难以相信面前的这个纤瘦男子就是威震淮夷的徐方之君。
然而,毫无疑问对方又是值得尊重和可靠的谈判对手。
在姬旦看来,淮夷众邦严格来说并不构成一个政治军事同盟,充其量算是一个松散方国联盟,但确实属于地域性的文化经济共同体。
如今,淮浦西半部地区已经大局在握而不复狂乱,然而徐方这个核心对手依然拥有不容小觑的实力。
所以,姬旦再度采取灵活的迂回战术,让长子姬禽指挥鲁师在攸邑摆开架势迷惑对手,自己则与弟弟姬高和大将南宫括率领着主力豳师和毕师悄然行动,沿着屏护徐方腹地的山岳西侧日夜兼程北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入了徐都彭城以西不足百里之遥的亲商诸侯国萧方。
萧人,赢姓之族。
最重要的是,该国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
北望孟潴泽的南端,南依突兀山岳,彻底封住了彭城与西面数个卫星国的联系,还可以向东长驱直入徐人的腹心。
所以,徐侯彭珖很快便率众上门来谈判,姬旦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我们就开门见山吧。”
姬旦对面前的徐侯敬了一觞后,放下了酒爵,平静地开始了谈判。
“很好!您是客,我是主。请客人先提要求……”徐侯的态度也看似够淡定。
“恕我直言,这场战事贵方已经输掉了。不论阁下一方愿不愿意承认失败,都需要正视现实。”
徐侯的眸色瞬间变得暗淡,姬旦没有放过这一微小的细节。
“所以,请君下令徐人放下武器,没必要浪费剩下的时间再经历一番痛苦的过程。这是最好的收场方式,大家都能少流鲜血。”
“抱歉,我难以认同阁下的说法。事实上,你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攻击邮邑,但它依然牢牢在我们徐人的手中。彭城,拥有更为强大的军队!如果我们选择固守奋战,阁下倒是该担忧腹背受敌的凶险处境!”
姬旦看着对手冷峻镇定的面容,微笑了。
“尊敬的徐侯,我需要向您解释一下。我们的作战风格与你们习以为常的模式颇不相同。”
“阁下请继续,我们乐于洗耳恭听。”
“且不论你我手中的军众数量对比,战车让我军拥有机动性与冲击力的突出优势,野战中迄今没有一次败阵的记录。这里的地形支持我方批亢捣虚冲击你们的任何一处薄弱所在!并不需要非攻下彭城不可。包括之前附属于阁下的那些在西面的大小方国部落,对我们而言只需要一路偏师便可以轻松完成盘整。而且,我们作战并不存在后勤与辎重上的严重压力,纵然是持久战,只怕贵方淮泗大国的威仪也难免最终跌落尘埃!这又何必呢……”
“看来在阁下的眼里,我们徐方的形势已经是糟糕至极。那好,我们徐人上下就要尽最大的努力来自救了。”
徐侯的言辞不卑不亢,配合以毫无波澜的表情。
“徐侯,我愿意做出足够的让步,不依仗武力夺取贵方的本土,不让痛苦和恐惧笼罩你们徐人。但是,王庭的核心诉求是:必须在淮浦上下建立基于开放与和平的规则和秩序!这点,不容商量。”
听闻姬旦放出了让步的间隙,徐侯的眸间光芒跃现。
“如果能保证我方的都邑、村落和国土的安全,人民免于暴力的侵犯、伤害和利益损失,我们徐方愿意拥戴丰镐王庭主持的天下秩序。前提是,必须明确划定我方本土的范围,如此我们回去了才可以告慰国人。”
姬旦思忖着,考量着此刻该用柔和委婉的措辞还是选择直接强硬的表白,最终折中了说道:“坦率说,身处危机四伏局势下的贵方拥有的议和筹码很有限。不过,我方无意趁人之危。这样吧:就以眼下的对峙线为界,上迄彭城、下止攸邑,包括以东方向的徐邦传统领地,以及附从于你们的淮夷酋邦部落,全部将得到严格的安全保障。但我方大军需要借道前往东北,保证过境时的秋毫无犯。如果你们能够接受这样的协议,我们之间的武装对抗便可以当下全线告终!”
“明白了。感谢阁下释放的善意与大度!给我们一日的考虑时间,明天会给您认真的答复。可否?”
姬旦看向徐侯的一众随从,明白对方需要开会商议,允诺道:“徐侯请自便。明日我们再当面会晤。”
……
“敌军!大队的敌军!”
“周人的军队来啦!”
一河之隔的对岸旗帜翩飞,兵马雄壮。
济水南岸的曲流湾,凋敝的码头,古老的邑落,立刻陷入了惊慌混乱。
这里是薄姑人的旧邑,历经沧桑,曾经一度颇为繁荣,为青、兖二州地方商贸的集散地,包括人们向商都的输贡也往往在此登船上货。
然而,随着商朝风光的江河日下,取道薄姑的贸易与航运持续萎缩,早已泯然众人兮。
驻军头目醜明被部下打扰了清梦,爬上了瞭望台,看清了面临的局势。
宽阔澄澈的河面上,几十条木筏游弋而来,上面的周人将士全副武装,摆明了是要攻取自己负责把守的这座滨水小邑。
“快,快去主邑向君侯报告军情。”
醜明冲着下面的副手高声下令,随即取下挂在木柱上的牛角号,用力吹了起来。
“呜~,呜……”
沉闷的号角声响起,慌乱的情形有所收敛,醜明不足两百武士的部下顺着号声赶来列队集合。
“我侯,您就在谈判现场,一切都很清楚。臣以为,对方的条件可以接受,我们眼下虽未筋骨大伤,想要保住之前的附庸和盟友却非力所能及。当断则断,除非我侯和诸君打算以彭城的安危为赌注。”
在与周人的首轮接触中,替徐侯彭珖出面捉刀的葛冉将客串的角色扮演得很到位,此刻也和盘托出了自己的倾向。
彭珖感谢地看了一眼自己信赖的谋臣,又将视线投向一众随从的大臣与亲族首领们。
“如此,岂非是背叛出卖了费侯那厢?大大有损我们日后的名声!”
异议者是徐侯的族侄,少壮派的代表彭珏,声音又硬又冷。
在和人交流时,彭珏总是这样不讨人喜欢。
“嘁!我们现在是自身难保!过了当下这一关才有什么日后可想……”
主和派的老成者中有人对彭珏嗤之以鼻。
“有人骨头软自己去跪周人好了!不要拉着别人一起!”彭珏怒视着适才出言相讥的贵族。
“都安静下来!”徐侯的叔叔开腔镇住了场面。
“大家都听说、都看到了。抵抗周人的,都被捏得粉身碎骨!无一幸免!”徐侯的叔父顿了顿,又继续道:“当初,珖抓住机会兼并攸人没有错!周王室兄弟衅于墙,我们趁机张大势力,也没什么可后悔的!然而,眼下周人明显势大!这个结局也不是我想要的,但还是让故事就此结束吧。除非,你们真有怒火雷霆般的力量横扫我们的敌人。”
族中长老的发话很管用,敌强我弱的现实确实仅靠意气无法抵御,一些之前还不肯服输的少壮派避开了徐侯及其叔父的目光。
“多谢叔父的当头棒喝!我知道该怎么去做了。”
谋臣葛冉和叔叔都当众力挺自己,主张当放下身段与周人谋和。这让彭珖不再有压力了。
半年来的局势演化让他看明白了:
面临的对手非比寻常!周人的打法相当地飘逸,总是选择薄弱的环节迂回和突破。
敌军的主力是百战之师,这一点让己方尤其相形见绌。
虽然,徐方的军力历来可谓是傲视淮泗,眼下更是动员了近万的青壮,但是面对周人这样的超级军事机器,以征召军与部族军为基干的联合民兵体系根本无法真正抗衡!而己方真正习于杀伐的常备军规模却只有一千四百人而已……
之前曾经设想的塑造局域战场进而掌握战局的一定主动权,如今看来纯属奢望!
谋划中的寻机行刺鲁侯行动,看来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纵然能够得手,对方还有南宫括和毕侯姬高继续指挥战事,不过是徒然增添他们的愤怒和杀意。
唯有忍气吞声向周王朝低头,才是应付眼前危局的可行出路。
何况对方要求的只是象征性的臣服姿态,己方在领土、人众、军队和财富上并未因此蒙受惨重损失。
而自家原本最为担心的,当然是失去了固有领土的控制权和赋税收入。
所以,心高气傲的彭珖决意委曲求全。
如果执意恪守对盟友的承诺,只怕很快己方连向费廉呼喊救命的机会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