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水岸边的涂山，虽然不够雄阔挺拔，却绝对是临淮的门枢所在。
难怪当年大禹在此大会诸侯商议治淮，而且还娶了涂山氏的女娇为夫人。
这里的土著还有一种说法：当年的涂山氏其实就是如今徐人的先人，先有的涂山、涂水，后来才有了徐方、徐氏。
或许这是历史的一部分吧。但姬旦并不特别关心这点，他更在意的是怎样让东国诸族百姓真正归心于姬周？针对淮夷的领袖徐国，当如何把握未来的走向？
“高，你说说看，为什么大禹王当年能得到天下人的衷心拥戴？那么多的四方诸侯，就只有防风氏一个因轻慢无礼而被禹王诛戮？”
脚下的涂山相传是治水英雄夏禹聚会诸侯的所在，当年执玉帛者万国来会。姬旦看着两岸的春日好风光，神色凝重地问身旁的庶弟毕侯姬高，又像是在问自己。
“因为禹王的所作所为是造福苍生利及万世的大好事！而不是杀戮和征服……兄长，高是这样以为的。”
“是啊！真羡慕他的那个时代……”
姬旦真情感叹，姬高心知四哥此刻的心情复杂，默默地看着鲁侯。
“继往开来的王朝因一项伟大的工程而诞生，王权奠基于对天下人福祉民生的卓绝贡献！全然与压迫、掠夺和征服无关。”
姬旦眼眸中泛着光彩，又难掩些许的忧郁，却绝无丝毫的迷茫。
“大哉禹王！毕生致力于险恶九州环境的改造，促进万邦百姓的安居乐业，而不是攫取任何个人的权力和私利，煽动怂恿人们之间彼此争夺和流血……何等的了不起！又怎能不为万世崇敬？！”
说出了这番激扬于胸怀的话语，姬旦的情绪似乎因释放而纾缓了。
“兄长，你不用困惑，更无须自责。毕竟是翻天覆地的王朝革命，我们不追求杀戮和征服，不想制造痛苦和仇恨！可是，要得到最终的天下太平，万邦和谐，难免要付出代价，过程中会经历些动荡、破坏和悲伤……”
毕侯姬高和兄长姬旦一样的悲天悯人，却努力劝慰着自己的哥哥。
“道理如此！”姬旦的声音更为低沉，“我现在特别理解兄长武王生前的那份伤感和焦虑……牵累了那么多的兵将流血，四方百姓无不支付了巨大的代价！然而，尘埃落定后，我们要怎样做，才能真正换来寻常人家的安居乐业？上下人等的各安其份？”
沉默，姬高也时常困惑于同样的问题。
理想中的新世界，不再有野心勃勃和贪婪蛮横的强者戾气，寻常人能免于战乱、痛苦和仇恨，不同种族之间的积怨和隔阂得到化解和消弭。可冰冷的现实却远非如此……
良久，姬旦问起新的话题：“高，你如何看待接下来的东征战事？”
“四哥，有道是‘上兵伐谋，次之伐交，其下攻城’，但对我们能行得通的，怕是只能通过武力手段。纵然我们向往的是将保民敬天的崇高信仰传播到神州上下，憧憬能够春风化雨，可毕竟与那些夷人、荆蛮和蛮越之属，存在文化理念上的太大差异了！”
“是啊……大家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但是，我们还是必须要找到最终的妥善可行方案，以不负天道人心……”
看到摄政的四兄长犹自在出神，毕侯沉默着以免打扰姬旦的思路。
“高，将来陪我一起去看东方的大海，不知会是怎样的辽阔壮丽？！”
姬旦收束了踌躇的心绪，话题跳跃到了让人神往的大海。
前些日子，族侄姬克派来了信使。从他战报来信的字里行间，鲁侯和毕侯都能体验到召公奭长子的兴奋，尤其是年轻的姬克带着北征将士们见到了传说中的大海！
姬高点头正色道：“嗯，我一定陪四哥你去，亲眼看看世界尽头的海洋！”
登涂山以临淮渎，军行至此，鲁侯姬旦心知平靖淮夷的战事已然成功了一大半。
然而，眼下整个的事态还相当复杂！近来的经历更是让人喜忧参半，所以姬旦才有适才的感慨莫名。
降伏邗方和江上的扬粤之属后，姬旦以王庭摄政身份正式诰命太伯之后周章为江南句吴国的君主，号令当地蛮越的方伯，领地大小不予限制。
同时，那一场大战中族侄周章及其部下句吴之众表现出的好勇斗狠与残酷无情，也让姬旦震惊和感慨蛮越社会风气的凶悍与野蛮！
正是因为在从征西土官兵眼中的江南一隅确实属于蛮荒之域，实在是少有人愿意空降到世界尽头做扈从周章的吴邦贵族，姬旦只好变通，从荆蛮、扬粤乃至东濮人中重金招募并最终挑选了五百青年男女给了族侄周章做从属。
这一安排，事实上大大超过之前不少受封诸侯按惯例得到的属众。同时，姬旦还告诉族侄，将来自己还会酌情再调拨更多的人手助其经营好独封江南的句吴国。
在姬旦看来，周章的认祖归宗属于极为重大的收获！册命分封的相关事宜自然需郑重其事。同时，就王国大业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布局！
周章，是太伯的曾孙，比鲁侯姬旦的辈分低了一代。从太伯远入蛮疆并为土著拥戴为君算起，是第四任的句吴之君。
兄长武王过世前念念不忘寻找太伯的后人，这下终于可以告慰兄长姬发的在天英灵了。
率军北上的途中，姬旦得到了一个让自己痛心不已的坏消息：坚持将自己禁足在郭邻的祭侯姬度，不幸染病不治殁去了。
姬旦很是后悔和自责。
如果没有兄弟阋于墙的“三监之乱”，如果不是自己真的让人“看守”五弟度，如果自己带着他一起东征，如果……或许就不会再尝痛失手足的悲伤了！
然而，世上至今没有一种药能治愈自己心中的无限后悔！
姬旦派出了自己的代表，以王庭摄政身份册命五弟的长子姬胡继承侯爵班秩，将那座新建的城邑和周围方圆百里地方都分封给了孺子胡，将来还要建设为名副其实的一方大国，世袭罔替。
不过，姬旦将姬度系子孙将拥有的封国易名为“蔡邦”，以表达自己对亡弟祭侯度的歉意和哀思。
这番艰苦的远征，姬旦更为真切地目睹到神州江山之辽阔壮丽！东国世界之大，远超过自己之前的认知！而且，自己和麾下将士还只是止步于江上，大江南岸的天下还不知是何等的宽广。
之前是敬爱的兄长姬发，如今轮到了自己，朝乾夕惕，孜孜以求，一心想缔造一个惠及四方的新世界，让天下人民拥有安定、秩序和美好，免于战乱、恐惧和压迫……
可是如今看来：要完成这安定天下的崇高愿景，前方的道路还非常长远！需要自己去上下求索，去不懈奋斗和建设。
他已经有了明确的思路方向：分封诸侯以绥靖四方！这是前人创立并行之有效的传统路径。但是，他要在传统上大胆地予以创新和改良，让保民敬天政治理念在王国的新疆域真正落地生根，让东国与南土都沐浴于王道的阳光和秩序，让上至旧势力的传统贵族下至寻常民众真正地心悦诚服，让华夏、东夷、苗蛮和蛮越最终融为一体。
未来，这将是他创立秩序和安抚人心的重点！
就好比是农夫耕耘，姬旦将播撒下一粒粒的良种，期待每一颗种子日后的茁壮与秋天的丰收硕果。
“哥，南宫将军已经渡往北岸了。”
姬高手指河上提醒兄长鲁侯。
看到舟船和竹筏上的将士，姬旦振作精神。
一直以来，将军南宫括都是自己的良师益友，包括他在汉上拓疆建国的实践，也对姬旦筹划中的分封改革内容给了相当有益的启发。
“走，我们也下去登舟渡淮。”
因为早上的一场落雨，地面依旧多处潮湿。姬旦和毕侯迈着坚定的脚步一路下山来，身后留下许多的脚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