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之方中,淡蓝的天上云意悠闲。
北方的地平线上,傲然而立的摘星楼依稀可见。
陪都朝歌城就在前方,仓遑北遁的商王受和残余的扈从御卫军兵将终于得以松口气了。
继续狂奔了一段,看到了熟悉的冬日淇水,河岸边枯黄的芦苇随风摇曳。
“龙旌十乘”一路丢弃,只剩下三辆了。幸亏有足够的备用王车接力,子受才得以狼狈却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自己钟爱的朝歌郊外。
“就地休息。”
大王下了命令,可怜的乘马们早就疲惫不堪,残兵败将们纷纷勒马停车。
“带战马去饮水吃草,它们也饥肠辘辘了……”商王受看着汗水涔涔的拉车战马,发出了让士卒们第一次感到暖心的命令。
心疼战马伙伴的人们,从辕索下解放了战马,牵着它们来到水边,任救命伙伴自由地饮水食草。
商王受并非真正关爱幸存的扈从将士和不会说话的畜生们。
他是不想让朝歌的人们看到惨败后垂头丧气的兵将和萎靡不振的战马。
“我是大王,又怎可以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示人!”
一名卫士从河边小跑过来,将盛来的清水呈给君王。
冷水入口,右槽牙被激得一疼,商王受没有做声。
战场已经恢复了平静,原野上炊烟飘摇,大胜后的伐商军将士在就地休息待命。
姬发昂藏而立,身旁是同样神色庄重的姬旦等亲兄弟。
从征大臣、四方诸侯,在周太子面前列队齐整,一起道贺这场决定性战斗的光辉胜利。
“上天降福于周邦!”
申侯突高声赞拜,数以百计的重臣和诸侯们稽首施礼,向姬周王室的好儿郎们恭贺一战平定天下的不朽传奇!
“各位邦君冢宰,我邦卿士有司,大家和将士们辛苦了!”姬发深深一揖还礼。
阳光照在他的面容上,挂满了喜悦的笑意。
父亲姬昌的遗愿,先祖们未竟的事业,终于在这个甲子日的上午,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战车载驰的声音从南方传来,树林中出现了人马的影子。
心惊肉跳的商王受看着手忙脚乱牵马套车的卫士们,犹豫着是该勇敢迎击还是立刻逃入城中。
那队人马快速地靠近,打的是殷商旗帜。
“恶来参拜大王!”
商王受看着嘴角边箭疮怖人的爱将,心头不知是什么滋味。
良久,子受才开口:“爱卿,这位是?”
“大王,她是舍妹阿盈。”
恶来脸上肌肉抽搐着艰难地向君王介绍,姬发那一箭造成的创伤眼下还影响着他正常说话。
长身玉立,鬒发如云,清丽的面容宛如春日初绽的桃花一般可人,一身的甲胄别有一番妩媚与豪情。
子受知道大臣费廉的膝下有二子一女,却是第一次见到费盈。
费盈刚过及笄之年两个春秋,正当花蕊娇艳年华,尚未出嫁。
这个时代,东夷族系的社会还没有形成什么“男主外,女主内”的习俗,传统上女性的权利与地位并不严重逊色于男子,包括女人也可以从征上战场,甚至被赏赐封地以及担任君主。
武丁王的爱妻妇好,就是威名赫赫的杰出统帅,生前多次独立掌兵征伐四方。
商王受被男权观念更浓厚的周人谴责为“牝鸡司晨”,也是因为西土华夏诸族在这点上与东方夷人族系的传统存在显著差异。
不过,夷人,以及女性地位同样较高的南方苗蛮族系,一般也忌讳军旅因妇女很多而阴气过盛!更为忌讳男女欢爱这种事情在军中发生!
西土的华夏诸族,包括周人社会,这个时代也并没有特别打压女性,宣扬什么男尊女卑!只是更强调女性婚后在家庭生活中的重要作用,而不倡导参与对外的政务。
商王出战前大肆点兵,朝歌城内大臣豪门的家丁自然也在征召之列。
大哥费恶来是军中大将,二哥费胜随父亲费廉出使巡视太行山以西的诸侯去了,费盈便责无旁贷地肩负起了带领家丁们参战的责任。
沬野战场上,朝歌费家的私军编入了王子逯指挥的左翼大军,被安排在后阵中。
恶来遭多名敌方大将围攻,又中了姬发的冷箭,却还是凭借一身的神力与狂勇没有当即命丧敌手。
恶来丢弃了战车,疾如虎豹一般在混乱的人群中狂奔而去,追击他的众将很快便无可奈何。
千军万马的战场上,醒目的战车与将帅旗帜,是高级将领的身份标识。虎背熊腰的恶来虽然身高过人,但淹没于万千人海中,根本就无从辨识。
幸运的是,兄妹二人在向北败退的人流中相遇。
费盈匆匆替长兄处理了伤口,亲自驾着战车,带着一众家将武士们一路北撤。中途几次有追兵纠缠,多亏了恶来的万夫不当之勇,一百多号的费家私军才最终回来了这里。
“大军没了!”革男恶来痛心疾首,瓮声瓮气。
商朝外服诸侯分为五等:侯、甸、男、卫、邦伯。
费廉投靠商王受之后,如鱼得水。子受将朝歌城外的一片十多里方圆的土地赏赐给费仲作为采邑,爵位是二等的“甸”。他的长子恶来眼下的爵位是三等的“男”,领有革之地为私人采邑。
商王受面目抽搐,同样是悲愤痛悔到了绝望。
“大王,臣斗胆恳请大王尽快东渡大河,撤往东国。臣豁出性命也会保大王一路安然无恙。”
恶来又是艰难无比地缓慢说出了心中的想法,劝谏商王。
子受明白将军恶来的一片忠心。
今晨之战,倾国兵马全军覆没!王畿虽大,却一马平川,纵有城邑,势难抵挡敌军万众的全力猛攻……
而黄河东岸的兖州,尤其是济水以东更为遥远的青州,两条大河天险遮蔽下,更为安全!
而且,上东国地方还有祖上留下的三座旧都,兖州相邑、庇邑,徐州的大城奄邑,还有薛方、薄姑、费方、谭方、鄫方、微方、任方等商系及拥商诸侯,有从长计议的余地。
“恶来,你带着令妹这就回你们东国的费方。他日如能见到你们父亲,替孤感谢费卿这么多年来的侍奉……”商王受的答复含混却意味萧索,眼光也躲开了面前的恶来。
“大王,只有撤往东国,才有可能聚集力量东山再起。”费盈插话道,声音清脆悦耳,态度果断。
商王受抬眼看着恶来身旁的女将,她还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又如何能真正理解自己的酸楚心境。天下虽大,却再无自己的立足之处……
而且,我是大邑商的一代大王,又如何能安心当一条丧家犬!
“恶来,孤命令你马上带令妹离开朝歌。不许你们踏入朝歌城半步!”
年方十七的费盈哪里能明白商王受的想法,忍不住又脆声道:“大王,王子殿下在兵败后,带着剩余的部队都撤往北蒙方向了。不行,咱们去北蒙与他们会合。”
“不!孤家哪里也不去,就留在孤的朝歌城!来人,替孤送费氏兄妹启程向东。”子受一脸决绝,吩咐人撵走恶来和费盈一行。
人之将死,其言也哀!穷途末路的商王受,此刻的想法同样全是出自真心!
然而,人马的呐喊声这一刻又起,南面数十辆驷马战车隆隆而来,一片赤色或赭黄色的旗帜,“姜”、“南宫”、“程”、“皇”、“散”等周人有名的旗号赫然醒目。
“杀千刀的!又是那老贼姜尚和南宫括!大王快走,臣来挡住追兵。”
商王受这次没有拒绝忠臣勇将的好意,上了近旁的龙旌王乘。
“豕韦刁,你来为孤家驭车。你们不用再护卫孤家,都去帮恶来将军。那两辆龙旌王乘,给大将军用。”
“是,大王!”原本便是恶来部下的御卫军官兵们闻令而动。
除了所剩无几的近臣,商王受几乎没有什么护卫武士了,连最后三辆“龙旌十乘”的两辆也留给了凶多吉少的忠勇武臣们。
午后的阳光照耀着数辆北去的战车,渐行渐远。
商王受的背影,孤单却笔挺。
恶来还是上了妹妹费盈驾驭的战车,他不能容忍亲爱的小妹有任何闪失。
“准备迎战!”恶来强忍箭疮的疼痛,向残余的部下和家兵家将们下达了军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