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顾相, 顾惜朝。真叫我佩服!”苏梦枕默然许久,终于如此叹道。
他是赞美多些、还是感喟多些?
是许以讽刺、还是许以惘然?
只有苏梦枕自己知道。
顾惜朝听不分明,也不在乎。
人的一生, 只要活在江湖中、人潮里,总要被林林总总的人评价。
你看得起的,或你看不起的;看得起你的, 或看不起你的。
谁都能对你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除非你躲进深山老林,从此一个人不见, 否则没人能逃得过。
身世煊赫如无争山庄少庄主原随云, 自从幼时瞎了眼, 从此便没有一日不活在江湖人的叹息声、贬低声、讽笑声中。
纵然他武功学识无一不精, 性情如云般高洁,外人眼中就是一位浊世翩翩佳公子, 可又有谁知道,他的内心是否也曾为外人的风言碎语,而生出执念?
至于那黑木崖上,日月神教之中,自号“日出东方,唯我不败”的教主东方不败,武功至臻化境,权势如日熏天, 却放权多年,可谓外物不萦于心。
这样一个人物,又有谁知道,他的内心是否也曾为世俗的枷锁、某人的目光, 而自划囿笼?
逃不过、逃不过。
但。
顾惜朝从前还会世人的眼光左右, 总想叫看不起他的, 有朝一日都后悔小觑他;后来则大彻大悟——
顾惜朝此人,只要活在盛年的眼中,只要仰仗盛年一个人的评价,就足以度过此生!
其他人,都不配。
都无关!
苏梦枕将顾惜朝漠然的、坚若磐石的、无动于衷的态度收入眼底。
苏梦枕本来是为何而叹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经这未必刻意的一叹,他已认识到一个事实。
——大汇顾相顾惜朝对汇帝盛年的忠诚,比雷损的快慢九字诀更密不透风,比他苏梦枕的黄昏细雨红袖刀刀法,更凌厉无当!
挑拨不得。无从挑拨。无处挑拨!
因为顾惜朝这个人,把自己对汇帝盛年的忠诚,变成了令他坚不可摧的盔甲;而能使顾惜朝致命的一切利刃,也全被他亲手献到了汇帝盛年的掌心。
这样一个顾惜朝顾相,想要攻破他,很轻易,只需要汇帝盛年一个眼神就能办到。
这样一个顾惜朝顾相,想要攻破他,太难太难!
——因为唯有汇帝盛年递来一个眼神,才能办到!
他苏梦枕不能。
顾惜朝的妻子傅晚晴不能。
甚至连顾惜朝自己,都不能!
苏梦枕道:“看来,当年蒙古若相盛年中毒一案的第三点结果,我已不必再说。”
顾惜朝忽笑道:“不,你当然可以说。”
苏梦枕故意用讽刺的语气道:“这第三个结果,便是令当年的若相、如今的汇帝盛年,为大汇算计出一个肱骨之臣,一个从此尽心竭诚、再无二心的顾相,他汇帝盛年忠诚的阶下犬、看家狼!”
顾惜朝不气。
他不仅不气,还笑。
笑得灿烂,傲气,得意又炫耀。
“你说得对。都对。能叫他这般用心算计来的属下,我是头一个。”他道。
“第一个。”他强调。
“但你不是唯一一个。”一个轻轻的、温和的男声传来。然后才是响在回廊里的脚步声。
顾惜朝脸色骤冷!
“你当然不是唯一一个。”飞衣楼待客室内,秦叠明秦二掌柜对陆小凤道。
陆小凤道:“还有谁买了衣公子关于这顾惜朝的情报?”
秦叠明笑而不语。
陆小凤对花满楼道:“大半年前,衣公子在小北宋汴梁的第一件事,便是关乎顾惜朝。衣公子受汇帝盛年所托与傅相做生意,顺便将汇帝盛年当年在蒙古时的亲信顾惜朝,从傅相手中交易过来。可惜,这里边却没写清顾惜朝当年叛离蒙古,到底与当时还是蒙古若相的盛年,发生了什么!”
秦叠明道:“飞衣楼有关于顾惜朝的过往情报,且看两位肯不肯花钱了。”
陆小凤绝口不提,摇头道:“秦掌柜,这梗概写得还是太简略,‘顾惜朝’三个字还是太含蓄!要我说,这分明是一笔交易,一笔货物为顾惜朝的买卖!堂堂大汇顾相的耻辱秘事,真是叫我看得烫眼。秦掌柜!我不会今天前脚走出飞衣楼门口,后脚就被顾惜朝暗杀吧?”
秦叠明拱手笑道:“这叫我怎么答?至少衣公子衣老板,他现在还好生活着。”
陆小凤道:“活蹦乱跳地活着?”
秦叠明道:“蹦跳是不能,轮椅开得飞快。”
陆小凤道:“没被顾惜朝报复?”
秦叠明道:“没有!”
花满楼道:“衣公子受汇帝所托,为他办事。秦掌柜,敢问衣公子与汇帝,是臣属关系?”
秦叠明道:“花七公子尽管放心,衣公子是个生意人,只是与汇帝做了笔生意,飞衣商行不归任何一个朝廷官方号令。”
花满楼道:“那现在大汇有了顾相,负责代大汇与飞衣商行做生意的,当是顾相了吧?”
秦叠明笑意微僵:“花七公子远见,大半年前被衣公子一粒明珠买来的顾惜朝,如今正是飞衣商行的贵客。必须小心捧着的贵客。”
花满楼不再言语。
陆小凤理解地看着秦叠明道:“衣公子当初的货物,成了飞衣商行如今不能得罪的贵客……地位一朝翻转,这样大的耻辱在面前,顾惜朝没少给衣公子穿小鞋吧?”
秦叠明苦笑着叹气:“衣公子大半年前买的一个货物,如今成了大汇左相,这般人事剧变,也非衣公子所能预见。做生意就是这般,想要巨大的利益,就要有承担巨大风险的觉悟。”
衣公子,大胆投机、手段果决,成功时昂扬叱咤、无畏无惧,失败时又能屈能伸、为手下商行忍辱负重的的商行领袖形象,瞬时勾勒在两人眼前。
花满楼赞道:“衣公子是个了不得的生意人。”
陆小凤道:“所以,秦掌柜,真不能告诉我们,另外一个买了这份情报的是谁?到底是谁,和我跟花满楼一样倒霉,花钱买了人大汇顾相的隐秘往事,给自己凭空树个仇人?这也算一类情报吧,飞衣楼不卖?”
秦叠明卷了卷虎口的薄册子,道:“与你们一样买了衣公子在小北宋时情报的客人,此刻就在飞衣楼内。”
陆小凤道:“正在飞衣楼内?好巧。”
秦叠明道:“是巧。他们正由林大掌柜招待。如果陆大侠当真想知道客人的信息,我可以让侍者递个条子过去问问,若那两位客人同意……”
陆小凤当即招手道:“林大掌柜也在?林大掌柜常年跑商,足迹遍布各国,我仰慕林大掌柜已久,此次不见,那我陆小凤定要哭着出飞衣楼了。拿笔墨来,就说我四条眉毛陆小凤和花家七公子,想与林大掌柜正招待的朋友见一见……”
侍从取了陆小凤写好的条子出去,又很快回来:“那两位客人同意了,请陆大侠和花七公子过包间一叙。”
秦叠明站起身,一伸臂:“两位,随我来罢。”
穿过雕满各色貔貅的走廊,往五楼爬去,转角一个古色古香、燃着龙涎香的包间内,有微笑吟吟的清朗男声传出门扉:“看来是陆小凤和花七童到了!”
陆小凤推门而入,花满楼紧随其后。
陆小凤朗声道:“我单看这包间,便知里面被林大掌柜招待的,是比我陆小凤富一百倍的朋友!”
包间内正中央,坐着姿态各异的三人。
一位正红衣袍、微笑吟吟的年轻男人。
一位衣衫雪白、冷酷自负的年轻男人。
还有一位女人。
美丽不可方物,看之柔弱如水,气势却端庄、威严、说一不二的女人。
一位只看一眼,便不用再问她是谁的女人!
——飞衣商行林大掌柜,林诗音。
三人听见推门声,齐齐转过头来,看向进门的三人。
那微笑吟吟的男人指了指自己:“赵潘。”
又指了指身边眼光如利刀的、不发一言的同伴:“这位眼睛看天的,叫他宫九。”
陆小凤眼见那宫九负手,冷哼一声。
赵潘没听见似的,仍微笑吟吟道:“先坐。看过第二条梗概了么?”
“在下陆小凤,这是花满楼。”陆小凤拉着花满楼坐下,拱手道,“看过了,是叫‘六分半堂’不是?”
赵潘道:“不错,衣公子当初在小北宋做的第二件事,就与六分半堂有关。”
陆小凤好奇道:“听赵公子的话,你像是亲眼见过?”
赵潘微笑吟吟,收了折扇拱手道:“大半年前,正在汴梁为客,有幸与衣公子同席吃宴。”
又对林诗音道:“林大掌柜,既然费用已付了,那便讲来罢,陆小凤,你可要一同?”
陆小凤当即点头,笑嘻嘻道:“朋友请客,陆小凤不敢不占便宜!”
林诗音素手一掀,翻开手中卷宗:“衣公子与六分半堂的买卖,要从那次赵佶的宴会讲起……”
林诗音的声音渐渐飘远。
烟蒙蒙的临安在她渐远渐微的声音中缩小,取而代之的,是北方的汴梁,金风细雨楼内回廊长长的地牢。
“我不是唯一一个?”顾惜朝轻笑,“是,要说狄大堂主本人,也可算是本相献给陛下的,第一份功绩!”
顾惜朝浑身气势徐徐收拢、一层层舒展开。
若说他刚才是疏懒戏水的丹顶鹤,那现在这丹顶鹤,则长喙微阖,鹤眸轻眯,竖起戒备而伺机捕猎!
苏梦枕咳了咳。
他早已放下刚才用以讽刺的态度。
他不仅放下,还懒了,累了。
心累。
苏梦枕叹道:“狄大堂主驾到,我这小小牢狱,蓬荜生辉,略略挤人。”
“我自认身材纤瘦,且站得下脚。”
狄飞惊远远地、温和地答。
人却还没走到。
也不回顾惜朝。
苏梦枕道:“狄大堂主,你也是来劝我的?”
狄飞惊道:“不错,我也是来劝你的。劝你为陛下效力!”
狄飞惊的声音慢慢变近,他温温和和地,当着上司顾相的耳朵,说着自取灭亡的话:“还有,等苏公子下定决心,要向陛下效力了,还请提一提我的名字。叫陛下知道,是我奋起发力、苦心极力,终于为大汇招揽了苏公子。”
苏梦枕:“…………”
“咳、咳咳咳咳咳咳——”苏梦枕飞快发出一连串的咳嗽。
苏梦枕想到半年前,得了风寒的衣公子咳嗽过后,说的一段话。
‘咳嗽总能解决很多事。
‘当我不想回答,不想理一个人的时候,咳嗽就很有用、很宝贵。
‘何况我现在是个咳嗽专家。
‘总是咳嗽、专门咳嗽的专家。
‘众人皆知的咳嗽专家。
‘这样,当我咳嗽的时候,别人就不得不等我,还得好声好气地等我。
‘管我为什么咳嗽呢。啧。’
衣公子的经验,不得不说,有时很好用,很有道理。
苏梦枕想。
听到苏梦枕咳嗽的顾惜朝和还在慢悠悠走过来的狄飞惊,也想到了衣公子曾说过的那段话。
两人能怎么办呢?
只有咳嗽专家苏梦枕自己才知道,他究竟是真咳嗽,还是假咳嗽。
两人只有安静。
默默地、礼貌地等。
等他咳完。
苏梦枕终于咳完。
他道:“狄大堂主,既然要为汇帝招揽我,不如也同顾相一般,为我解答一个问题。”
狄飞惊终于在苏梦枕的囚牢外站定。
在顶头上司顾惜朝顾相身边站定。
他恭敬——如果挑衅之后的恭敬、迟来的恭敬也叫恭敬——他恭敬地朝顾惜朝行礼:“见过顾相。”
然后转向苏梦枕,道:“什么问题?”
低首神龙,不低首。
当在场人都知道他能抬头的时候,还是抬头的好。
苏梦枕道:“请狄大堂主为我讲一讲,当初衣公子、实际的汇帝盛年,是怎么让你六分半堂,为他所用的!”
狄飞惊轻叹。
忧愁忧愁地轻叹。
“这是一个威胁。一个蓄谋已久的威胁!”
苏梦枕道:“蓄谋已久?有多久?”
狄飞惊道:“久到衣公子到汴梁的第一天。久到赵佶宴请衣公子,蔡京、傅宗书、诸葛正我、雷总堂主、苏公子、还有神通侯方应看等人参与宴会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