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传胪大典这一日, 午门外阳光灿烂,隆庆辛未科的士子们由南向北列成一排, 一派新科进士的朝气景象。
此时皇极殿中, 天子身着皮弁服上座,锦衣卫陈设仪仗,教坊司在殿上奏乐, 文武百官俱身着朝服列于各班, 这是为了彰显天子惜才之意及取士之重。
“宣新科进士进殿!”
“宣新科进士进殿!”
宫墙巍峨,午门之外,新科进士们在鸿胪寺官的前导下拾级而上,一步一步向着皇极殿中走去。
于众士子而言,这无疑是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
随着众士子进入殿中, 乐师奏起圣安之曲, 众士子行四拜之礼,礼毕之后,执事官将黄榜由殿内移至丹墀,众举人则移至丹陛,此时礼部尚书潘晟传制曰:
“隆庆五年三月初九日, 礼部尚书臣潘晟等于皇极门奏为科举事,会试天下举人,取中四百名。本年三月十五日殿试,合拟读卷官及执事等官少师兼太子少师吏部尚书中极殿大学士李春芳等二十六员。其进士出身等第,恭依太/祖高皇帝钦定资格。第一甲例取三名, 第一名从六品,第二三名正七品, 赐进士及第。第二甲从七品, 赐进士出身。第三甲正八品, 赐同进士出身。”?
众士子都知晓,接下来便是众人科第公布之时。
皇极殿内本就极为安静,上至天子下至百官都是一脸严肃模样,新科进士们同样神情严肃,殿外有风吹入,却无法让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半分。
礼部尚书潘晟道手捧卷轴:“隆庆辛未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柳贺!”
鸿胪寺序班复道:“隆庆辛未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柳贺!”
事实上,不需序班再唱一遍,殿中众士子已将状元之名听得极其清晰。
自会试张榜公布那日起,这便是殿中众士子最为熟悉的名字。
辛未科殿试,名冠一榜者,镇江府柳泽远。
此时众士子站在柳贺身后,虽看不清柳贺面容,却能看到一位年轻士子自队列中走出,步伐从容而坚定。
柳贺原本还在猜自己的殿试排名,他心态虽然平稳,但眼下的场合却比当年出高考成绩时肃穆百倍千倍。
礼部尚书潘晟念出他名字时,柳贺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
殿试至今不过三日,他耳中听见无数人说他不可能中状元,说到最后,柳贺自己已经先信了。
然而此刻,阳光照在丹陛之上,他可以清晰地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在这大明朝真实地存在着,活着,并且……中了状元。
从下河村到通济社学只有二里路,从下河村到这紫禁城则有两千多里,初读书时的一小步逐渐累积,让他可以大踏步地到达比目标更远的地方。
他是状元了。
纵然强行平复着心情,柳贺仍然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仿佛扑进了此刻的光线里,成为一粒粒细小的灰尘。
……
序班领着柳贺上前行礼:“臣柳贺,叩谢圣恩。”
殿试直至今日,柳贺只在抬头时一瞥才瞧见当今天子真容,隆庆帝虽为朱家血脉,倒也不像历史课本上的朱元璋那样长着张马脸,面白而有些微胖,正如传闻所说,他是位性子和软的皇帝。
柳贺谢恩之后,潘晟又道:“隆庆辛未科殿试,第一甲第二名张元忭!”
张元忭会试为一百二十五名,此时从众士子中间出列,看到他时,众人都不由投去欣羡的目光。
同为一科贡士,会试中榜固然令人喜悦,若能在殿试中升至二甲前列乃至一甲,那更是人人羡慕之事。
张元忭同样叩谢天子圣恩。
“隆庆辛未科殿试,第一甲第三名邓以赞!”
邓以赞出列谢恩。
这三人,便是隆庆五年辛未科殿试的状元、榜眼与探花。三人之中,柳贺年岁最轻,然后是探花邓以赞,今年二十九岁,榜眼张元忭三十三岁,俱是年轻有为之士。
“……第二甲第一名赵鹏程。”
”……“
“……第二甲第十八名吴中行。”
“……第二甲第三十二名荆光裕。”
“……第二甲第七十三名唐鹤征。”
二甲进士和三甲进士虽也有序班唱名,却不需要出列谢恩,这是一甲三名才享有的待遇。
对于殿中百官来说,见证着新科进士黄榜标名,也仿佛看到了当年等待金殿唱名的自己。
在大明朝,拥有进士功名便意味着进入了官员序列,考中之前,便是某位士子才学再高,百官也也不会将之视为自己人,这便是阶层的差距,想要突破,须得士子自己跨过进士这道门槛才行。
唱名之后,隆庆帝请众士子平身,道:“今日李卿家、高卿家、张卿家及殷卿家揭榜,朕才知晓今科状元乃是乡试解元与会试会元,本朝以科举之制取士以来,能三元及第者惟商文毅公一人而已,今科殿试又取了一位,朕心大慰。”
“皇上圣明。”百官俱叩谢天子。
不管中榜前经历了十年还是二十年的苦读,士子能中进士都是皇帝的功劳,此事满朝文武皆知。
隆庆帝仔细观察着殿中的一甲三人,却并未问三人对国事、礼制等的看法,反而聊起了家常:“卿家是哪里人,家中有几口人,对京中的气候可还习惯……”
柳贺与张元忭、邓以赞未料到天子如此随意,但天子既然问了,他们就一一作答。
柳贺与邓以赞皆是普通人家出身,张元忭之父为行太仆寺卿,张、邓二人少时便随王畿交游,为王学门人。
三人分别出自南直、浙江与江西三地,隆庆帝便在殿中提及三地风物,天子在殿上说,出身自三地的官员便在下方附和,殿上一片和乐融融的氛围。
到此时,传胪大典便接近尾声,天子退朝,执事官举着榜案从皇极门左门而出,鸿胪寺官致辞道:“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新科进士们在伞盖鼓乐中出了皇极殿,到长安门外张挂。
殿试金榜便挂在长安门左门外的龙棚内,因为长安门素来有“龙门”之称,和贡院的龙门相比,这扇龙门更货真价实一些,可惜此时的长安门属皇家禁地,否则士子们必然要来此一拜的。
作为状元,柳贺走在新科进士列前,出了长安门后便到了御街夸官之时,所谓御街夸官,便是顺天知府用伞盖仪式送状元归第,归第途中,鼓乐齐鸣,满京城的百姓都可一睹状元郎与新科进士们的风采。
柳贺换上一身红袍,帽插宫花,骑上高头大马,在众人注目下缓缓向街前行去。
顺天知府郭朝宾赞道:“状元郎果真一表人才。”
郭朝宾乃是嘉靖十一年的进士,资历可谓极老,柳贺听他此言,连忙道:“太守谬赞了。”
待柳贺到了街头,锣鼓声更响,京城百姓都是一脸欢喜地看向他。
“小老儿看过多少回御街夸官了,还从未见过如此年轻的状元!”
“听说这状元郎是解元、会元与状元三元及第,这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
“生子当如此子!”
“若我有朝一日能中状元……”
“你梦里的状元,你若中了状元,张老爷怎么不愿意将女儿许配给你?”
京城百姓的赞美声一句句传入柳贺耳中,或许是百姓的热情声太过,柳贺骑了一段脸便被夸红了。
从长安门至镇江会馆的路途并不长,柳贺在一片鼓乐声中到达了镇江会馆门前。
“状元郎回来了!”
柳贺等士子投宿备考时,镇江会馆犹有几分冷清模样,只有几位士子居住,会试张榜之后,未中的士子大多早早返乡了,也有人访京中名师求教,力争在下一科会试中取得一个好名次。
但此时,镇江会馆中却人山人海,众人都知晓柳贺在金銮殿上被天子钦点为状元。
那可是状元啊!
三年一科殿试才一位状元,这是多少士子毕生苦读的梦想!
何况柳贺不仅是状元,他是解元、会元与状元三元及第,自大明科举创制以来,他是继商文毅公之后的第二位!
镇江府在京中的官员、乡绅、文士、游商等都送来了贺礼及拜帖,更有人在镇江会馆内直接等柳贺归来。
镇江会馆中的掌柜、伙计等人也从未体会过这一番胜景,历年的殿试,镇江府中出一位二甲进士都不容易,而这一科,柳贺连中三元不说,荆光裕也在二甲之列。
科举取士一向为地方所重,在南直隶一地,镇江府在科考上的声势远不如苏松二府,和常州、应天等府相比也有差距,柳贺不仅是镇江府第一位状元,也是第一位连中三元者。
镇江府风光不如苏松,文教不如苏松,富裕不如苏松,此时出了一位柳贺,全天下的读书人恐怕都将镇江之名记下了。
便是日后镇江府士子在外交游,也可骄傲地说一句,连中三元者出自我家乡。
“状元郎大喜啊!”
柳贺一眼就看到了守在会馆外的施允与纪文选,施允虽仍是那般冷淡模样,但柳贺过来时,他轻捶着柳贺胸口,一切尽在不言中,而纪文选则眼中包泪,一副快要大哭的模样。
柳贺生怕他哭出声,便将自己的状元衣冠展示给两人看。
“泽远,你果真大魁天下。”施允难得和他拱手,“恭喜了。”
“我若回去告诉我爹,我兄弟乃是当朝状元,我爹恐怕得一巴掌拍醒我,发你的大梦呢!”纪文选激动地围着柳贺绕了一圈,“我只在戏文里见过状元,真状元还是第一次见。”
柳贺笑道:“那你多看两眼。”
“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