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若甫还想多宽慰母亲几句,就听外头院子里响起丫鬟的通传,他父亲下朝回家来了。
他打住话头,由母亲扶着起身,缓步走到屋门口,给父亲问过安。
元父盯着他的腿看了半晌,眉头逐渐皱起,转头问赵氏,昨日她母子三人没回家,是否在三清庙碰上什么事,或者马车翻在路上了?
赵氏听了直摇头,拉着元父回到屋内,先让元若甫坐下休息,才与元父传达了白日从主屋那边得到的指示。
“我竟没看出来,薛临山给我升职,打的是这样的如意算盘!”元父听完义愤填膺,一掌拍在桌案上,惊得元若甫狠狠缩了下身子。
元若甫不动声色,继续听父亲感慨,“这回多亏了父亲大人指点,往后必定与那薛家人保持距离,勿要惹得父亲大人厌弃才好。”
身为小辈,元若甫此时不好出面与他父亲说道太多,但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任何时候都不该尽信人,一旦失了自我判断能力,很快就会沦为别人的棋子。
而棋子,随时都可能被丢弃。
再看元父,他堪堪缓过神,端起赵氏奉的茶喝了口,又问起她母子今日被叫去主屋,还说了别的什么。
赵氏顿了瞬,把整个过程从头到尾复述了遍。
元父听完,只拢着袖子往后靠在椅背上,面色凝重,认为不该这样得罪大哥大嫂,害怕往后在国公府的日子更艰难。
“爹,娘,今时不同往日了!如今在祖父眼中,我们一家,未必比不上堂哥一家。”元若甫憋了一肚子话,叨叨与与父母分析了今日的三件事。
其一,林家。
祖父提醒他,与林家结交时要注意气节,却没有直接反对两家往来,便说明祖父也有意拉拢林家。
几年前,祖父尝试用堂哥来搭桥,只是失败了,但这条断了的桥,已经由元若甫重新搭接好,那往后祖父为了林家,也会好好对待元若甫的。
其二,薛家。
将白马书院之事往外宣扬的人,不出意外的话,应是薛家。
在这件事上,薛家的确做得不够厚道,但透过这件事,恐怕祖父已看明了时局、
此次薛临山给元父一个蜜枣,便给了祖父一次警示,他薛临山已找准了对付祖父的突破口,若祖父还不改变态度,保不齐,连三孙子元若甫都会站到薛家那边。
朝堂阴诡,所谓多一敌,不如多一友,祖父肯定懂得这个道理。
其三,三清庙。
大伯母和堂哥是嫡出,的确比元若甫一家的身份要高上许多,但有些行为不能太过火,不然牵连到嫡祖母宋氏那边,也要遭人说三道四,嫌弃她无能,连个庶出都管治不住,又如何管理元国公府。
更有可能,连宫中的宋贵妃都要受连累,让贵妃脸上都跟着暗淡!
“原来还有这些弯弯绕绕……”赵氏有些绕晕,她本就心思单纯,从不参与内院争斗,这会听元若甫分析,直摆手微笑说,“我反正看不透,不知大嫂能不能看透?”
“看不透倒也不怕,”元父到底有九年为官经历,多少比赵氏明白些,“就算大嫂看不透,不还有老夫人?宋氏不会看着大嫂一错再错的,必会站出来阻拦。”
元若甫也点了头,“父亲说的很对。”
一番交谈下来,父母都安了心,元若甫陪着用过晚膳,回去自己的书房。
等门关起来,元安倒是机灵地问了另一句话。
“大奶奶那边不敢有动作,但老夫人那边……更不好对付。”
元若甫拿起毛笔,对元安笑道:“祖母有功夫算计,让她去算计。我不可能总盯着她,也有我自己要忙的事。”
又咳了两声,嗓音嘶嘶哑哑的。
元安赶忙倒来杯温蜜水,放在元若甫手边,站去一旁专心帮着磨墨。
元若甫端起来刚喝了一口,就听屋门被推开,赵氏领着个大夫进来,说要给他看看腿伤,顺带也看看嗓子。
其实他心里对自己的膝盖伤有数,真没到“行走障碍”的程度。
不过白日在主屋那边,大夫说他的伤好生严重,他决计不会否认。
他伤得越重,便越让祖父感受到大伯母和堂哥的愚蠢。
“一共两副药方。活血化瘀的,用来治疗膝盖伤,另一个药膳方,有润肺的奇效,好些京城世家公子小姐都在用!”
听大夫说得天花乱坠,元若甫的好奇也被勾起来,挺想瞧瞧药膳方里加了哪些珍奇食材。
“那究竟几日能好?”赵氏完全没在意其它花里胡哨的,一心关注儿子的健康。
那大夫脸色僵住,许是没料到赵氏的平淡反应,好一瞬才回神,说,只要按方子配齐,在不影响效用的前提下,三日内能好。
闻言赵氏又垂低眸子,打量起手里的药方,秀气的眉眼都耷拉了下来,似是非常为难。
元若甫见了母亲这副表情,愈加对那方子的内容感兴趣。
只等母亲送大夫出门,就把药方拿过眼前检查了一番。
初一看,都是些很日常的药材,他并没发现什么特别之处,直到他猛地回过味来,才怔怔盯着其中的两味,犯了难。
雪梨……冰糖……
这两样食材若是放在现代,分分钟去超市买回来。
但在古时,冰糖好贵啊。
元若甫曾在父亲的公务手札里见过一种说法:一两冰糖一两金。
以父亲一年的俸禄五十两银来换算,也就刚够买五两冰糖。
这清荷院上上下下二十几张嘴,日常吃穿用度都得花销。
从前元若甫不念书,还能省下一笔银,往后他念书也要早早备好银两,哪里还有余钱买冰糖?
再说那“雪梨”,就更不可能。
如今才刚入了春,集市上恐怕只有晾干保存的梨干。
新鲜的雪梨,只可能出现在京城最顶端的几个大家族里。
比如礼部尚书林家。
早晨从林家收的几个雪梨,他母亲担心放久了腐坏,早就吩咐丫鬟拿去熬成了梨膏。
正撑腮想着,元若甫听外头院里来了刘嬷嬷,很快,赵氏喜气满面领刘嬷嬷进了屋。
刘嬷嬷关心了几句看诊的情况,就直言自己是来跑腿的,不能多坐,吩咐跟来的丫鬟把带的礼物放在了桌上。
元若甫大致扫了一眼,打开的竹盒里有透明晶莹的冰糖,和十来只胖乎乎的雪梨。
“这么多……”赵氏上前一瞅,如同惊弓之鸟似的,摆手推辞,说自己无功不受禄,生怕又和大嫂牵连不清。
那刘嬷嬷倒和善地笑起来,连连宽慰赵氏,让她收下罢,说这是老夫人的一点心意。
“连婆母都知道了?!”不提老夫人还好,一听是老夫人让送来的,赵氏比刚才更慌乱。可东西已经送到了,赵氏的确不好都退回去,就叫丫鬟拿来糖罐子,收捡了一小半冰糖,再加三只雪梨。
余下的,说什么都不肯要了,推着让刘嬷嬷送到大嫂那边去,给大哥儿调养身子用。
“三奶奶,你听婆子一句,都收下吧,想想看,大奶奶那边……老夫人还能少给了么?”刘嬷嬷是通透的人,看事情比赵氏明白得多。
“大奶奶那边比你们还多呢!光冰糖就有两大盒,雪梨也有二十个!”
话已至此,赵氏只好叫丫鬟把桌上余下的冰糖和雪梨送去灶房里,又谢了刘嬷嬷一回。
刘嬷嬷离开前,嘱咐元若甫好生将养,别落下了病根。
元若甫乖巧应下,他不便走动,就艰难起身,站在桌边对好心的刘嬷嬷拱手相送。
等人走了,继续埋头看书。
这几日嗓子发炎,影响到背书,幸好有嫡祖母送的珍稀食材,再过几日,他嗓子好转,又能找回以往的高效进度了。
隔一会赵氏端了煮好的冰糖雪梨汤来,在元若甫的身边坐下,多说了几句。
“你不知道,这是你祖母第一回往我们院里送东西……会不会叫你大伯母更记恨我们呀?我一个妇人也没什么,只怕不要连累你父亲和你。”赵氏心里还是觉得很忐忑。
元若甫边喝糖水,边冲母亲笑,“娘放心,大伯母做得过分了,自然有人在背后提醒她。不然,您细细寻思寻思,冰糖和雪梨,是什么意思呢?”
赵氏眼神还有点茫然,但也没再说什么,恐怕还需时间来适应老夫人对她态度的转变。
眨眼三日过去。
大夫给的药方果然灵验,元若甫嗓子已经不再嘶哑,膝盖也消了肿,只留下些淤青印子,不碰就不疼。
入夜后,元若甫正在案前默写背诵《声律启蒙》,赵氏进来送最后两副汤药,又说起家里冰糖的存货,还剩四两多。
元若甫对甜食无大兴趣,就帮母亲出主意,给姐姐留一些,余下的拿去卖掉,换成银子。
赵氏倒没想到这一层,转过劲儿来,叫元若甫少操心银子问题,专心念书就是。
说到银钱问题,元若甫夜里躺回床上,想起书院丙子班的大门,叫他弄坏了,还没给赔上呢。
他转了个身,不知堂哥这回县试成绩如何,能不能拿到案首。
难得睡个安生觉,元若甫睁眼时,天已蒙蒙亮。
未敢耽搁,他匆匆起床,拿上《声律启蒙》去院子里高声背诵,培养自己对格律韵脚的敏感度。
忽听两个洗衣的丫鬟在角落里小声议论,说,县试第一轮昨日放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