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烂,当条文职咸鱼
一个月后,胡志鑫的尸体在淮阳河中段被发现。
双手双脚被捆|绑,成了具残尸败蜕,眼睛是两个黑洞,被鱼虾啃噬殆尽。
打捞工作者无不作呕。
殷天骑着摩托在雨夜的高速上飙车,最后被交警拦下,因不配合被强制扭送进附近派出所。
老殷去捞她的路上,雨滑摔了个四仰八叉,手机也裂了。
张乙安扶起他,眉目哀泣,“你别对她发脾气,她心里最不好受。”
殷天全身湿透,被安置在调节室。
老所长一听她名字就躲了出去,吩咐警员好生招待,有人领就赶紧把她送走,千万别耽搁。
十几年来她的“英雄事迹”深入人心。
殷天这次很安静,沉默地盯着调节室钟表,很努力地去想胡志鑫的眉眼。
他在她身边六年多,横跨了这个大学和研究生时期,如果顺利,明年会毕业,会潮气蓬勃地保送进分局或市局,他们或许会成为同事。
殷天不是没想过,胡志鑫这人明朗包容,适合她。
时间处久了,不动心是假的。
殷天琢磨不明白,好好的温柔眼睛怎么就成了两个漆黑大洞。
她脑袋受了刺激,怎么都想不起他双眼原先的模样。
老殷来时,她还在思考这问题,愣是没流一滴眼泪。
张乙安亦步亦趋,唯恐她做出失控行为。
但一周,两周过去,一切举止如常。
保送前夕,殷天需要准备一段自我介绍。
老殷请了张瑾澜来,酒足饭饱后三人坐一排模拟领导,他们怕殷天出幺蛾子,强行让她提前呈现自我介绍。
殷天也不推脱,立在客厅中央,神色淡淡,闭着双目,轻启朱唇。
“1999年11月12日虹场路41号联排住户桑姓一家被灭门,没动钱,没动物品,没有痕迹,没有线索,动机被细密地筛查过三遍,四遍,甚至更多,但至今都没有侦破。总局来人,部里来人,会审也没有终局……”
老殷脸如白浆,听不下去了刚要呵斥,张瑾澜抬手制止。
“案发那年我8岁,死者是我的亲人和我情感初次萌芽的爱人。他们在1999年的这栋联排里原地踏步,而我开始不停生长。9岁……12岁……17岁……我身边的人随着我囊萤映雪地执着开始陷入一场联欢似地恐惧。他们惧怕什么?惧怕当一切尘埃落定后我终将成为警察的对立面,放弃了公|权力而选择了任意复仇。我一遍遍询查自己的内化标准,查看促成反思的两面镜子,我想在那两面镜子里看见——”
殷天缓缓睁眼,神情阴涩。
“——我的手上有没有遍及血花。”
张瑾澜听得一半寒毛卓立,一半首肯心折。
殷天已然进化出吞噬与消化极端悲痛的能力。
这会逐渐彻底地封闭原始自我,外化出一个具有表演人格的代替品。
什么意思,就是常人摸不见她的真心。
殷天终究没忤逆老殷。
去了淮阳分局当文员,贴发|票,有时也会被拉壮丁去当案审记录员。
审讯室里一面白墙挂着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
男嫌疑人抻着脖子喊,“这他妈不是我干的,不是我!真不是我。”
审讯室角落,殷天穿着警服在电脑上打下“他妈的不是我干的”。
旁边的预审端着杯菊|花枸杞,注意着电脑,眉头一紧,“啧,记重点。”
殷天漠然地将“他妈的”逐字删除,一双眼睛透着疏离与厌倦。
殷天一入职就开始摆烂,恨不得吃了睡睡了吃,打饭永远最积极。
成天蔫了吧唧,眼睛都懒得撑开,见谁都透成一股子虚假,恨不得笑容咧到耳根,摆出一副劣质的低眉顺眼。
文职主管大多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女性,最看不惯她这模样。
入职3个多月,被嫌弃孤立了3个多月。
她刻意隐瞒了自己和老殷的父女关系。
反正他爸也快退休了,评了个公安|大的客座教授,天天把脑袋上残缺的几根毛梳得笔挺,夹着公文包,有事没事都去讲两句。
面对殷天这种丢人行径,老殷不置可否。
自从胡志鑫牺牲后,他就把女儿的命放置在家族荣耀前头。
人死了灰飞烟灭,还讲个屁的光耀门楣。
但不是所有人都对她一无所知。
法医孙苏祺就是知根知底的其中一员。
淮阳分局三层是法医部与技术部。
孙苏祺在解剖室外大口吞咽着饺子,她有一张极其聪慧秀美的脸。
手机短信提示音从衣兜传出,孙苏祺瞥了一眼,将饭盒往桌上一放,拎起脚边的工作箱就往走廊跑。
一层茶水间。
殷天冲泡完咖啡,端着杯子慢悠悠前行在走廊上,目光所及的警员都被她逐一打上标签。
扫到健硕身材,给定性个“有勇无谋”。
扫到工位脏乱,来个“不拘小节”。
扫到她的负责人李姐,殷天哼声,“倚老卖老,风言风语”。
李姐眼神飞过来,殷天刹那挤出一个热情的职业微笑……
一层楼梯拐角,孙苏祺掏着斜挎包里的材料焦急往大门跑。
她和殷天都没注意到彼此,结结实实撞在一起。
杯中跃起的咖啡直扑殷天的前|胸和脖颈。
孙苏祺慌忙赔礼,“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师妹你快去冲冲,我……我有事儿,你这衣服我回来帮你洗啊。”
殷天烫得龇牙咧嘴,“没事没事没事,快去吧去忙吧。”
不时有警员与她擦肩,殷天回头看着孙苏祺跑向队长郭锡枰,外勤队员从各方汇入门口,准备出警。
孙苏祺,张瑾澜最喜欢的学生,大她两届,双料研究生。
年轻版的张乙安,柔弱干练有脑子。
殷天眯眼看着她与郭队,“比5英尺近,比18英寸远,”
一有警员走近他们,两人立刻下意识反向避开。
一个不属于亲密距离圈的人随意闯入而引起本能的戒备。
原来如此,是秘密情侣啊,法医配刑警队长,这是年轻版的张乙安和老殷啊。
殷天掸着身上的咖啡,在走廊中央看得津津有味。
惠安里小区23栋1层。
一双警鞋插在漆黑的花圃污泥中。
郭队背着手透过窗框直视屋中火场的余烬,烟尘茫茫。
消防队员收拢救援工具。
陈队走向郭队,“跟之前一样,将易爆品放入微波炉,再将煤气罐放在微波炉一侧,导致爆炸。火起得很快,助燃物跟天女散花一样哪哪都是。索性是栋青年公寓,这个点儿人又都不在,算是避免伤亡了。”
法医和技术组在现场有条不紊地勘察。
技术组组长周鹏是个胖寸头,脖子三道褶,脑门三道褶,正排查起火点,“苏祺,看!”
他拨开灰烬,“还是账册单据。嫌疑人应该还是把微波炉放在了存放账册的箱柜旁。”
孙苏祺用棉签擦起窗沿上黑色的粘稠物,“有酸臭气味,助燃物应该是石油或煤油。”
她起身环顾焦秃的四周,“如果只是要焚毁账册或单据,那太兴师动众了,应该有什么东西是嫌犯拿不走但必须毁掉的。”
房屋外,小侯立在一树荫隐蔽处,举起相机对围观群众采集照相。
相机猛地停住,镜头拉近,他瞧见一张熟悉的脸,“郭队!”
小侯喊罢就脚下生风地跃过绿化带冲入人群,郭队在辨清面孔后紧随其后。
被锁定的嫌犯看着两人逼近,撞开行人,豁命跑。
淮阳分局刑侦七中队的办公区域在五层。
殷天举着新冲的咖啡,悄无声息地摸进来,在会议室门口探头探脑,瞧四下没人开门潜入。
会议室白板右侧张贴着第三次和第四次案发现场围观群众的照片。
有一张脸用红色马克笔圈出,他同时出现在两张照片上。
这正是郭队和小侯追逐的嫌犯。
殷天立于白板前,双目凝神地在两张照片上来回交替。
她观察到还有一个人也同时出现过:一张被树木遮蔽了半张脸,一张被前面的围观者挡去半个身子。但衣物没遮盖住的脖颈右侧有一致的纹身。
殷天直起腰,用黄色马克笔圈出了这个身影。
被他圈出的男人今日穿了蓝色t恤,正立在惠安里小区案发现场,遥望着郭队和小侯追去的方向。
殷天盯着白板,马克笔敲向郭队画的圈。
“如果他们逮捕他,就会惊动他。”殷天敲着自己圈出的嫌疑人,“那么在不以挑衅警察为目的的犯案性质下,他就会隐藏,会暂停作案。”
“蓝色t恤”灭了烟头,手插裤兜向着相反方向离开。随着行走姿势,蓝t晃动,右侧脖颈的纹身若隐若现。
被小侯和郭队咬死不放的嫌犯机敏地窜入南仓菜市场。
为了制造抓捕的难度,他东撞西碰,接连掀起摊铺。
瞬间瓜果横飞,鸡鸭乱窜,叫骂和呼喊嘈嘈杂杂。
小侯与郭队狼狈躲闪。
一个3岁的女娃因母亲身体的失衡被摔出怀中。
嫌犯一把捞起她甩放在一排码置整齐的大白菜上。
孩子完成了一个空中飞跃,坐在白菜上拍手咯咯直笑。
嫌犯粗气乱喘地冲出菜场,拐进南仓胡同,小侯和郭队紧跟而至。
胡同尽头的墙截了嫌犯去路,他靠着墙面疲累得直不起身子,满头冒汗,艰难地吞咽唾液。
郭队神色轻松的拎抢而来。
南仓胡同的尽头有家破败的小食馆,门面极小。
上方挂着塑料招牌,白底红字写着“陈麻子卤煮”。
门口立一歪眼嘴斜的枯瘦老头,探身打量郭队,一瞅到枪,忙回头打一眼神。
店铺阴晦,几个黑乎乎的大锅炖着烂糟糟的猪内脏,桌椅油腻得发黏。
内部墙体正敞开,是一个活动板门,通向一间黝黑的暗房。
挂满金饰的店主在老头示意下用脚踩住开关,墙体自动闭合。
原本在暗房畅谈的三个男人停止了交流,听着一墙之隔外警察与嫌犯的叫喊。
“干嘛抓我呀,我不是!疼疼,诶疼!”
“那你心虚什么,跑什么!”
“你们追得跟鬼撵一样,我为啥不能跑!”
“你要不躲躲闪闪,为什么追你!”
三个男人同时露出戏谑的笑容。
其中靠窗的男人拿着个简易的冰袋敷着右侧面颊,他的笑使得肌肉牵拉,疼得整张脸歪曲。凉薄的眼睛落落穆穆,举手投足带着不瘟不火的闲散劲儿,他是29岁的律师米和。
胡同里,小侯扭着嫌疑犯双臂扣上手铐。
嫌犯的脸拉下来,变得阴狠,变得极长。
“我怎么躲躲闪闪了?怎么躲躲闪闪了,你冲过来我凭啥不能跑!”
“少他妈废话!赶紧走!”
郭队离开时瞥了眼陈麻子卤煮。
老陈倚在门口冲郭队猥|琐一笑,露出一排残缺的黄牙。
暗房的门重新打开。
桌面上放着一沓4万人民币和做了细致标记的人物材料。
圆桌旁密谈的三个男人。
米和西装革履,他对面是一个苍脸黝黑的男人,深暗的眼窝戾气横生,他是情报收集专家阿成。
另一个清秀圆润,叫阿广,律师助理,正指导着米和冰袋的位置。
他们都出生于港岛。
“左边滴,左边,过佐啦,右边落少少……你自己哪里疼你自己不知道吗?”
“麻了,都麻啦!”米和在紫红的面颊上轻轻拍了两下,“还质问我为什么帮这样的杀人犯辩护。那么小的女人,你都想象不到她看我的眼神。人又不是我杀的,工作而已。”
阿广嗤笑,“这次被扇两下,下次被捅两刀,再下次说不定被人拆分!别看我,我十卜(支持)你工作哒,做好安全措施嘛,我不可能每次都盯在你身边。”
米和狭长精明的眼睛跳读着面前材料。
“1岁、2岁、3岁、4岁……8岁开始在烤面包上涂黄桃果酱,一定要从左边仔仔细细抹到右,两天洗一次头,沐浴露是蔷薇气味,现在27岁,身高1米70,全天思考模式且少眠多梦,右脚足弓比左脚略有塌陷……”
他神色晦暗不明,“这么细节的信息活到27岁才用了8页纸,那活到死也就20多页。我20多页,你20多页,他20多页,没啦,就没啦。那我手里这些坐牢的人的日子算什么,怎么写?是空白还是repeat,监狱监狱监狱,坐牢坐牢坐牢,周一晚上九点刷牙,周二晚上九点刷牙,周三晚上九点刷牙……”
男人们笑起来。
“一页满满的repeat,两页repeat,三页repeat……不全是恶人啊,也不一定都是加害者,大概率的加害本质都源于受害,那为什么要过repeat的日子。律师的价值,不就是翻盘这几页纸的价值吗?我应该被打吗?我凭什么应该被打?”
枯瘦的老陈端来三杯威士忌,米和拿出冰袋里的两块冰扔进酒中。
他看到资料上“梦想”这一栏是空白。
米和食指轻轻扣击,“为什么这里空白?”
“你先跟我说你想干什么?她不是你的当事人,她是警察。你re不repeat其他人我不管,但别碰她,她这里,”阿成戳太阳穴,“癫的。”
米和大笑,一咧嘴触了伤口,疼得直吸气,“你让我别碰|她,是因为她是阿sir,还是因为她脑子疯的。”
阿成灌了两口威士忌,酒酣耳热,“她梦想有很多,我做不了删选。比如现在,她想从闲到死的文职转进外勤组。她父亲也是警察,他认为他女儿的梦想是抓住41号灭门案的凶手,她还有一个导师,gracefully lady(优雅女人),她认为她学生的梦想,”摆出个夸张口型,“是杀人。”
“杀谁?”
“你daddy的第一个客,庄小姐,我们现在应该叫她陈太。”
米和看着手中照片,照片里的女孩被一群人簇拥着肆无忌惮地大笑,那是8岁前的殷天。
米和又拿起另一张照片,淮阳分局门口寒风低走,26岁高瘦的殷天裹着黑色羽绒服,一双阴郁的眼睛对着镜头,似看非看。
两张照片叠合在一起,米和脸上走过一缕玩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