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她的少年郎,死在枪下
公安|大的课程浩如烟海,技能训练恨不得让学生伏虎降龙。
新生夜里的睡眠质量近乎等同于昏迷。
愈是如牛负重,殷天愈是豪情万丈。
她是在战术训练馆射击时,认识了胡志鑫,被他的精准枪法所吸引,你争我夺地练了一下午。
晚上去街边吃麻辣烫,筷子都拿不起来,胳膊抖得跟癫痫一样。
红油汁溅了一裤子,斑斑点点,酷似先锋艺术。
殷天住校后,开启了填鸭式地热血学习模式,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
她不但一个人疯,还拉着胡志鑫一起疯。
以至于两人成绩火箭般一飞冲天,直扑宇宙,将第三名狠狠甩在地球的洼池中。
老师讲,“西萨尔龙勃罗梭是意大利法医学教授,他的第一本书《犯罪者》1876年出版,书中第一次提出人们可以根据罪犯的身体特征将其分门别类……”
殷天响应着知识点,拽着胡志鑫坐在人头攒动的菜市场,一双冷峻如鹰的眼睛体察着众生。
殷天看众生时。
胡志鑫在看她。
两人一到周末,就泡在训练场做对抗练习,凶残地摔摔打打。
看得一群学长大呼小叫。
胡志鑫有次差点被她一个“袈裟固”勒得昏死过去,看什么都是重影。
模糊的滤镜一介入,他傻笑起来,殷天的脸跟花儿一样美!
他看不过瘾,上手捏了捏,“怎么这么好看。”
吓得殷天当即把他踹了出去。
胡志鑫一身青紫,走路都费劲。
殷天自告奋勇给他贴膏药,“噼里啪啦”几巴掌下去,胡志鑫抱着衣服险些咳出血来。
他在寝室躺尸了两天,嘴唇又裂又白,冒着血珠,断断续续发着低烧。
三餐都是室友带回来的,最后看他都开始说胡话了,忙背到医务室。
高压训练加伤口发炎。
教导主任劈头盖脸把殷天说了一顿。
殷天自觉有愧,提着两瓶二锅头去赔礼,又被校医斥责一遍。
胡志鑫躲被窝里笑,乐得一坨被子晃晃悠悠。
殷天拽被子,“笑?你还笑!”
胡志鑫抢被子,脑袋依旧埋里面,窸窸窣窣的笑。
殷天猛一激灵,停了动作,她也曾这样跟桑国巍抢过被子。
从一开始玩闹到大动肝火,一人拿尺子,一人拿水彩笔,从二楼打到一楼,从客厅揍到厨房。
最后被叶绒用蛋糕哄好。
殷天恍如雷劈。
兀的连连倒退,撞上了医疗推车,“咣当”一声响让胡志鑫掀开被子。
他脸被捂得通红,一双眼亮得动人心魄,水光涟涟。
殷天瞪着他,看了半晌,落荒而逃。
从那以后,殷天开始绕道走,胡志鑫则满校园逮她。
同寝的姑娘起哄,又得了胡志鑫同寝男生的好,常常“无意识”地泄露她行踪。
那日殷天拿着41号灭门案的凶器图纸走访时,就被胡志鑫成功堵截。
两人舔着冰淇淋,站在一个意大利饭馆前,饭馆的前身便是当年她跟踪小刘的那家针线厂。
东海扬尘,时间永远掌控着土地变迁的生杀大权。
殷天唏嘘长叹,进了餐厅,就着一盘罗马式红烩牛肚和油炸盐渍鳕鱼,讲起了虹场路41号联排灭门案。
胡志鑫听得动魄惊心,当知晓那身处幽暗的女孩便是殷天时,骇得一时语塞。
他慌急地掏了两百块钱拍桌上,拽着殷天往学校跑,将她拉上操场的高台。
饭后剧烈运动,让两人的小腹都隐隐作痛。
胡志鑫不管不顾,张臂在下,“殷天你下来,我接着你,别怕,你下来!”
殷天满脸挂泪。
一个在台上站着,一个在地上等着。
殷天踌躇到黑夜,胡志鑫就等到了黑夜。
“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你喜欢桑国巍。没事,我摔着自己也不会磕着你,你闭眼跳就行,我接着你。”
那夜单月孤星,清风温柔。
殷天不知怎的,鬼使神差往前一跃。
张瑾澜从教学楼走出,恰好瞧见这一幕:少女飞扬长发,腾空跃过冰轮玉盘,身姿绰绰恰蝉蜎,飞扑进一个少年郎的怀中。
她被这美感所震荡。
胡志鑫躺在地上,抱着殷天,轻拍背脊,“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不怕,不怕……”
殷天鼻子酸涩,将面颊埋入他颈中,哭湿了他整个肩头。
倏忽之间,白驹易过。
四年后毕业季,殷天眉目清浅地将毕业帽扔向天空,老殷和张乙安搂着她爽朗大笑。
胡志鑫的父母久居东南亚,因商贸忙碌,无法现身。
反倒是姥姥打扮得花枝招展,精神矍铄地前来参加毕业礼。
老太太越看殷天越欢喜,拉着不放,当即给女儿女婿打电话,要备礼。
羞得胡志鑫压根儿没敢看老殷和张乙安。
两人走出毕业礼堂。
同时一舔指尖,快速清点着信封里的奖学金,三指拨动点钞法极其专业,速度近乎一致,红钞乱舞。
看傻了一众家长。
他俩是风云人物,以特等奖学金的成绩毕业,考取了刑事侦查方向的研究生,接着在这校园称王称霸。
2014年夏。
两人研二在读,写完案情报告,进了家卤煮店吃小肠火烧。
胡志鑫给她递辣酱,“部里在物色学员打入晨晖内部,想内外联手破乌云港特大杀人走私案,我听说候选人是咱俩。”
“这得经导师同意。知道张瑾澜对我什么评价吗?为人孤僻,但行事圆滑乖张,见人化人,见鬼化鬼,擅诛心,可潜伏,但易反水。”
厨师一把快刀斩断案板上的猪肠。
殷天举着玻璃瓶汽水,牙一咬,瓶盖一吐,把北冰洋递给胡志鑫,自己要了盅二锅头。
“我在门外听见的。我是她学生,不是她对手的学生。警察生涯都还没开始呢,就给我扣这么大一帽子,毁我前程,其心可诛。”
殷天恹恹,用筷子挡住胡志鑫夹菜,“我,我现在质问你,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怕不怕?”
胡志鑫摇头。
“好,这刀不搁你脖子上,搁别人脖子上,但我质问地还是你,你怕不怕?”
他顿了片刻,“我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殷天指了指天,“是它说了算。”
一个多月后,她没再收到胡志鑫的任何消息。
短信不回,电话不接,殷天打了几次就明白过来。
她落选了,殷天由此烦躁起张瑾澜,压着股邪火,似个行走的炸弹。
在老殷的催化下,终于爆发了——
42号联排的客厅一阵杯碗摔落的脆响。
张乙安惊愕地从厨房一溜烟跑出来。
暴怒地殷天指骨泛白,死死抠着桌沿,抖着脸立在一地碎茬间。
“先是张瑾澜,然后是你!我开枪比你当年准,体能比你当年好,成绩在你当年之上,你让我去队里当文职,去贴发|票!爸,羞辱我能让你们得到快乐是吗?”
她的憋屈劲儿霍然爆发,“18年!他妈隔壁死了4个人!凶手哪儿呢!人呢!”
殷天一阵晕眩,轻轻甩了甩脑袋,压稳情绪,瞥了眼张乙安,“我都喊你一声小妈了,我爸工作累,生了毛病犯了癔症,有空您带着去医院瞧瞧,或者您自己打开他脑子瞧瞧。”
殷天甩手迈上楼梯,走了两三阶,兀的停住。
眼神掠过墙壁上大大小小的相框,最终定格在张乙安和老殷的结婚照上。
她蓦地沉脸,“不对。您之前从没跟我提过这样的事儿,怎么就突然要我当文职。什么事儿让你做了改变……胡志鑫出事了对不对?”
她盯着老殷,老殷面不改色。
眼角却暴露了,难以自持地跳动。
这是他的把柄,殷天九岁的时候发现了,从此老殷的真假在她面前昭然若揭。
“看这样子那就是了,”殷天斩钉截铁,“胡志鑫失联了,对吧。”
张乙安一颤,她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难以置信地看向老殷。
11月冬风侵肌,草木枯涩。
殷天一大早风风火火闯进张瑾澜办公室,她要知道胡志鑫的下落。
张瑾澜视线辽远地望向远方,沉默摇头。
殷天一身黑,又高又瘦,眉头一蹙就有骇人气势。
穿着黑色高领毛衣,黑色阔腿裤,戴着金丝眼镜。
她气质一向成熟,根本不似学生,倒像个斯文败类的黑无常。
语音语调浸在寒冰中,滑腻地像蛇。
“他是去当卧底,不是站在太阳里出示证件抓人。最大的优点就会成为他最致命的缺点。善良、正义、延宕就会成为悬在他脑袋上的一把刀。你想过没有为什么会失联,里面的人都他妈不干净,为什么不明哲保身!”
“这就是他和你最大的区别,在他眼里每个人都值得被拯救,所以那才是我们需要的人,我们需要的队伍。
张瑾澜转身看殷天,“研究生考试你排第一,可我并不想录取你。我看着你长大,8岁就在深渊里沉浮,18岁,估计28岁也没法从里面爬出来。你至始至终都不像一个警察,你更像他的对立面。你的心理评估是a+,你伪装的太完美了,但你心里得明白,你能不能装一辈子。”
“我8岁在深渊里沉浮,28岁也爬不出来。张瑾澜,你是站在一个什么样的角度去苛责一个受害者。你觉得这是我的错吗?我8岁就该知道凶手是男是女?18岁就该知道凶器是什么?28岁就该把凶手领到你们面前说就是这孙子干的,是这样吗?让你们承认自己无能就那么难吗!”
张瑾澜激动地提声,“对啊,无能的孙队抓凶手的时候被捅得跟马蜂窝一样,都不愿意放手;无能的殷队抓绑架犯的时候甩掉了我们所有人,孤身上路,路上跟你通话说得都可能是遗言你牛掰啊你不接啊。无能的我治疗了你18年,依然这么执拗偏激。是,是我们无能,我们太无能了!”
办公室门被风刮开一条缝,露出半个人影。
女学生尴尬地敲门,看着门里对峙锋芒的殷天和张瑾澜,踌躇不前。
她的优柔寡断引起了殷天反感,“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滚蛋!看不明白在吵架吗!”
女学生忙乱地鞠个躬。
将文件放在张瑾澜办公桌上,拉上门就跑。
“我和胡志鑫约了在南城吃羊蝎子,他回不来,你说我要不要把位置取消了。”
张瑾澜终于失态,“他还没死呢!”
殷天冷酷哼笑,“人是你报上去的,决策是你们下达的。活着长得是你们的脸,死了也不过是名单上的三个字。关我屁事!”
张瑾澜的眼睛流露出败军之将的痛楚,双目渐渐眯起,像睡着了似的。
“你不只憎恨凶手,那么多年你还憎恶着另一个群体。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进来?是为了跟警察打架才当警察的吗!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有多少繁华就会滋养多少罪恶,警察的属性是什么,是透过罪恶还原光明。所以需要什么?”
她一下一下戳着殷天心脏。
“这里,这里需要有一团火。粗俗,寡言,不拘小节那都没关系,那都是面上的东西,但这里,需要对生活抱有起码的热忱,因为他在很多时候肩负着别人的希望,别人的热忱。但你不是,十八年你从内而外都在腐烂!是,你是成绩第一,可以一眼见人心,是我张瑾澜带过最光鲜的学生。你身上美好的标签太多了,但你自己应该知道这里掺了多少水分!你这样的人怎么去承担别人的希望,去实现别人的幸福!滚蛋!”
一向雍容清贵的张瑾澜说了粗言,殷天怀疑自己听错,“什么?
“我说让你给我滚蛋!”
殷天夺门而出,把木门甩得震天响。
疾步奔驰在长廊里,对周遭的老师学生熟视无睹,绷着脸死盯远方。
她冲到走廊尽头,面容因情绪过于浓郁而无法再强崩,低头抑制不住地掩面啜泣。
大风起。
将窗边的红色横幅吹卷得哗哗作响。
乌云港码头。
一片辽阔,星罗棋布地堆放着国际标准的大型集装箱。
胡志鑫在箱间踉踉跄跄地竭力奔跑,他用手抓着一团衣服抵着腹部的枪伤,避免血液滴落暴露行踪。
满脑子都是殷天当时的声音,“这刀不搁你脖子上,搁别人脖子上,但我质问地还是你,你怕不怕?”他怎么回答的,他说“我不会让那样的事发生。”
事实再一次证明,殷天远比他来得深思熟虑,她那时目露忧愁,“老胡,人活着才能把任务完成,你明白我的意思。如果有一天轮到你了,别矫情,该下手就下手,你最重要。”
他还是矫情了,露出了太大破绽。
胡志鑫青白的脸靠在集装箱上,眼皮向下耷拉,却又强硬撑开。
他还没陪她去吃羊蝎子呢。
蓝色集装箱上有人影走动,三四只手电齐齐汇向他。
胡志鑫抬手遮光,仰脸对着黑影,“来了?”
无人应答。
他将手再遮低,依旧没看清手电光芒后的人影,只能平静地面对枪口俯视自己头颅的危机。
一声枪响。
胡志鑫的肩背像一截枯枝霍地向后折去,面目稀烂。
57公里外,漆黑的42号联排卧室中,殷天闭合的双眼骤然瞠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