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爬一边叫,叫她的名字
张瑾澜给了老殷建议,让殷天快速进入正常的生活轨迹。
去上学,去参加体育活动,参加兴趣班……
她需要用外界寻常生活的“噪杂”来适应和消化伤害。
老殷一大清早去了菜市场,回家就埋头将布兜里的水果逐一码放在冰箱里。
殷天一脸湿漉,赤脚出现在他身后,将毛巾一递,“我不喜欢紫色。”
老殷背影一窒,扭头看她,“柜子里还有条红色的。”
“红色是张乙安喜欢的颜色,不是我,我喜欢蓝色,”殷天两行泪毫无征兆地滚下来,“巍子喜欢天,喜欢海,所以我喜欢蓝色。”
老殷跪行几步,轻轻抽出紫色毛巾,“上学回来就能见着蓝色毛巾了,好不好。”
殷天就读的实验二小在西城的新文化街,她和桑国巍是三年级三班的学生。
车子离学校越近,殷天的脑袋就越低,低垂在车把手边。
寒冬中一头冷汗,恨不得把车皮都给盐炙了。
她全身混沌得发胀,憋着呼吸,眼睛嘴巴纽结一团,像承受着大鼓捶心的压|迫。
鼻子挂下一串亮晶晶的鼻涕,随着车的启动刹闸,来回晃悠。
老殷摸出纸巾给她,一个急转弯调头,驶离了新文化街街口。
奔向西二环的甘乙筒子楼。
八层的防盗门打开,一张黝黑的圆盘大脸警惕探头,待看到老殷后露出笑容。
老殷将殷天推向门里,“麻烦您嘞王大妈,我下班就来接她。”
“成嘞,您麻溜放100个心,在我这,不愁吃喝,保准完璧归赵。”
王大妈用硕大的臀把殷天顶进屋,随手拿起塑料篓里的北冰洋塞她手里。
殷天隔着铁栅栏看着老殷走远,脸上的痛苦霎那烟消云散。
她眼神机敏地在客厅钟表和铁门前不断交替,掐算着老殷离开的时间。
时间一到,殷天轻轻拉锁。
身子后倾,看了眼驼背的王大妈正在里屋闭目挥手,咿呀咿呀唱着折子戏。
随着收音机里的曲调长长拉了个尾音,王大妈睁眼,“殷天,要不要吃苹果,我今儿早上买的,甜!水灵。”
客厅早已无人应答。
殷天带着冲锋陷阵地架势下了筒子楼,撒腿就往小区外跑。
街边“炮声隆隆”,随着“砰”的一声,附近的孩子们纷纷拿着自家大米跑出门。
机器旁立着张“2元”的硬纸牌。尼龙口袋里盛出一塑料袋饱含糖精的爆米花。
殷天避开奔跑的孩子,疾步走着,手里紧紧捏着公交月票。
路边街角立着淮江市酒精厂的硕大广告牌。
笑闹的孩子与忧心忡忡的殷天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淮江市西城区分局的三层大开间是刑侦三队所用。
东侧面积不大的会议室里市局及分局的领导,外勤组,技术队和法医组。
屋里有两个移动黑板,一块属于“1112芳芳废材厂男童致死案”,另一块属于“1112西城虹场路41号灭门案”。上面粘黏着尸体照片和简单的人物关系图标。
“芳芳废材场”的黑板被小周推向角落,张乙安将“41号灭门案”移到会议室的正中央。
孙队立在黑板前整理图片资料,看了眼会议室大门,“算了,不等了。咱开始吧。”
他指着桑家四口的生活照,“桑珏,男,41岁,淮江市人。金辰贸易公司老板,沙头角淘金热中最大的获利者,人物关系复杂,冰上一撮,冰下一坨。给我们的排查工作造成了一定困难。叶绒,女,40岁,桑珏的妻子,德宁人。金辰贸易公司对外板块负责人,她是……”
会议室的门被老殷用肩膀“嘭”地撞开,他提着满满两兜子生活用品风风火火进门,蹭着墙往里挪,点头哈腰向市局领导赔不是。
孙队等他落座后,指了指叶绒照片,“她是金辰商会的联络人,也是二把手,与江淮市本地富商的太太们关系密切,我们接下来会主要走访他们夫妻二人的关系网。”
“桑淼淼,女,12岁,桑家大女儿,今年小升初,体育特长生,性格外向,爷们,是校园大姐大,成绩好,老师和同学都很推崇。桑国巍,男,8岁,小儿子,现就读淮江市实验二小三年级。一家四口居住在虹场路富华联排41号,即案发现场。”
小周接话,“据第一目击者殷天称,她是在后半夜被雷声惊醒,准备像往常一样拿枕头到41号和桑国巍拼床,但大门没有闭合,进门后发现了小儿子的尸体。根据现场勘查,41号门窗没有破损,后院没有入侵痕迹,由此判断,嫌疑人是用非暴力手段进入41号。”
姚队点头补充,“富华小区作为高档社区拥有4到5个监控设备,但恰恰在事发当晚全部被破坏,我们认定,凶手早有预谋。”
会议室门被悄悄推开了一个缝隙。
“四具尸体都存在两处相同伤痕,”张乙安打开电子设备,将尸体照片呈现在投影机上。
她在自己身上比划,“耳道和左胸肋间。伤口形态是极其微小的类似于针状物体的刺入。这是很有疑点的地方,因为这种并不具备绝对杀伤力的作案方式势必会——”
刘局抢话,“会引起受害人最大力度的反抗。”
“对,但除了桑珏之外,没有人有反抗迹象,所以现在我们在做药物比对,需要5至11天才有结果。”
会议室一片漠然,全员面色冷峻。
姚队抿口热茶,扫视众人一周,注意到庞法医欲言又止。
“老庞,说!”
庞法医推了推眼睛,“那我补充一下张法医。耳道和左胸肋间,都以针刺方式插入了脑部和心脏,但出血量和受创面积过小。他们往往会经历长达2至12个小时后才进入死亡阶段,甚至更长。”
“据第一目击者称她是在前厅发现死者桑国巍,但据现场还原,第一案发地应该在二层东侧死者自己的房间内,他也被凶手摆成了特定的姿势,但在长达几个小时期间,死者依然清醒。”
老殷和孙队的脸色漆白。
庞法医有些说不下去,硬着头皮看着照片上鬼马精灵的桑国巍,“楼梯上的痕迹,不是凶手将他拖拉或抱至前厅,而是他自己爬下去的。”
众人目光一凛。
“死者声带小结和声带息肉表现为红肿声嘶,说明他在爬的过程中伴随着持续性,长时间的嘶喊……”
张乙安骤然举臂,阻止庞法医继续发|声。
她死死盯着门口。
门口缝隙露出紫色的米奇发夹和一只满含热泪的眼睛。
张乙安忽地大吼:殷天——!
老殷悚然回头,傻眼了。
姚队猛冲老殷扔材料。
孙队大喝,“愣什么!追啊!”
会议室顿时炸锅,所有人一股脑往两边涌,给老殷和张乙安让道。
老殷踩着椅子,抻着警员身子,一脚深一脚浅往门口狂奔。
殷天像个子弹头,在大开间的办公室里哭嗥着乱窜。
眼瞅着就冲下楼梯,被老殷从后一把捞住。
老殷跪在地上死死攥着她,走廊里蔓延着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痛嚷。
她像泥鳅一样在老殷怀中鼓捣,乱挥的手将老殷扇得生疼。张乙安上前帮忙,被殷天乱蹬的两腿踹倒了,小鞋子都飞了,滚了几圈落在孙队脚边。
她所爆发的蛮力震荡住了整个平层,
几十名警员大气都不敢出,唯恐叨扰刺激了孩子。
刘局一脸黑沉,捡起殷天的公主鞋,瞪着孙队和姚队,“把这案子给我办扎实了,听见没有!”
殷天一宿没睡,又刺激连连,精神早已绷到极致,哭累了嚷累了便昏沉过去。
张乙安抱着她进了休息室里,外勤的顾大姐听说了,便提着一筐吃的喝的下到三层给她送去。
殷天裹着厚被,从上午憩睡到黄昏。
她睡不安稳,额头和鼻尖一层细密的汗,眼珠子在眼皮下飞快跃动,身子不时神经性地抽搐一下。
一个噩梦连着一个噩梦。
——浴室里,水流滑过污垢的老地砖,涌入缠满落发的地漏,一条血丝也夹杂其中,缓缓汇入。
——桑淼淼布满血痕的脸贴在淌水的地上。水流从额顶顺着发梢流入唇齿,将脸一分为二。她的脸趴在地上,身体却腾空在动,殷天看了半天,认出那是跳高的姿势。
——桑国巍泪流满面地匍匐在楼梯上,极其缓慢地向下爬行,他在叫“殷天,殷天,我的馄饨,你没有给我带馄饨。”
殷天蹙眉摇头,眼泪从眼角溢出划至双耳,“我带了,“她哭着喃喃,“我带了,你不在家,我买了荠菜猪肉……”
张乙安和顾大姐面面相觑,湿了毛巾,帮她擦泪和汗。
可怎么擦都擦不完。
庞法医轻轻探身进休息室,将一份鉴定报告递给张乙安,两人压着声,打着口型和手语交流。
黑夜遮蔽万物,月上树梢。
西城分局灯火通明的三层被划分成两个空间:左侧是“芳芳木材厂”,右侧是“虹场路41号联排。”
警员们开启了连轴转模式,井然有序地处理着手头工作。
两块黑板上多了案发的周边地形图和部分关联人员名单。
老殷和姚队去了41号联排现场。
孙队则在办公室里负责比对案件关联人员。
他囫囵吞了两口泡面,又扯下大块面包,吃噎了就灌两口麻辣面汤。
凝视着手上的照片:叶绒母女的妆容,笑容,桑国巍卧室的漫画,果盘……
看了半晌,他擦着嘴,起身在黑板上写下:仪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