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吃了一惊,抽回手惊疑不定地看向对方烫红的手背。
“没什么大碍。”宋猗收回右手,平淡道:“公主无事便好。”
卫昭沉默着看向煮开的汤锅,待要讽刺她两句,又觉得提不起兴趣,一时无话。
“公主可有什么忌口或者偏好么?”宋猗取了个白瓷小碗,随意道,“喝一碗羊肉汤暖暖肠胃吧。”
“……我儿时并不嗜甜。”卫昭捻起一块桂花糕,似在回忆,“后来去了西原,便再尝不到中原的味道——”
她将桂花糕含于口中,最终没有说下去。
甜味能让她偶尔回想起母妃,那一碗过于甜腻的浮元子,便是她过往二十五年中唯一可触摸到的真实。
靠着这丝甜味,她方能在十年寒冰中捉摸一丝生机。
种种困苦,也不足以对外人道。
宋猗将白瓷碗盛满,推到卫昭面前。
“代州的风俗,在立冬时将一碗羊肉汤喝完,便能过个好年。”
“中州的贵女,可不会喝光这样一大碗羊肉汤。”卫昭看她一眼,终是拿起勺子将羊肉汤送进嘴里。
鲜香浓郁的肉汤入腹,暖洋洋的感觉便一点点蔓延开,抚平四肢百骸的寒气。
卫昭眯了眯眼睛,神情有些惫懒之意。
宋猗也替自己盛一碗肉汤,比卫昭更快饮尽,鼻尖冒出两滴汗珠。
这股军兵作风和蛮人的粗野豪放不同,也和中州贵族的斯文迥异。
她不像出身世族的贵人,也与平民百姓有明显区别。
真是个奇怪的人。
卫昭慢条斯理喝着那碗羊肉汤,渐渐有些出神。
宋猗转头看向那只比白瓷勺更柔润的手,黑沉的眸子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
她沉默片刻,开口道:“公主,方才我说出鹦哥父亲的事情,并未有指责之意。”
卫昭“唔”了一声,回过神来,抬眸看她。
宋猗斟酌着措辞,手指摩挲白玉酒杯,“公主所言,句句属实。借助更高权势压制强权,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也非我之愿。若你我二人离开,弱者没有傍身之能,便再次沦为鱼肉,任人宰割。”
这便如同广武城原先的处境,若没有平阳公主之计,西原王未死,她率领骁龙骑离开代州,留下的百姓必遭大难。
卫昭沉默不语。
“你我虽然行事作风大不相同,但在目的上……”宋猗犹豫一下,开口道:“我同你是一样的。”
她亦想让广武城中百姓在自己的领域内自强自立,无需受制于人。
“你同我是一样?”卫昭有些讽意地笑了,她看向对方开始发黑发紫的手背,摇头道,“广武君,我可没有你这样大公无私。”
宋猗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淡淡道:“便是平时训练,伤筋动骨也是常有的事。”
两人谈话间又接连上了好几道新菜,诸如烤羊排、酱羊肉、丸子汤、羊饺子,羊肉胡卜等,皆是代州风味。
十三娘从后厨走出来,见两人除铜锅外一口未动,便对宋猗怒道:“怎么?我的手艺你这狗崽子已瞧不上了?”
卫昭听到“狗崽子”三字,不由笑了。
宋猗理了理袖口,抬头道:“方才有事耽搁——”
十三娘狐疑地看着二人,“今日休沐,能有什么大事?不是你惹人家小娘子生气了吧?我的手艺这样好,怎么你不吃人家也不吃?”
卫昭见宋猗哑然,大感有趣,便托腮看着她笑道:“犬奴惯会说话的,怎会惹人生气?”
十三娘嗤笑道:“这倒也是,她惯会哄人的。”
宋猗无奈道:“十三姨,可吃过晚膳了?”
“没话找话!自然是吃过了才来的。”十三娘瞪她一眼,也不逗留,“我这便回家去了,明日又得起个大早呢。”
说着,不等二人开口,她便自出门去了。
卫昭歪头看宋猗道:“惯会哄人的狗崽子?”
宋猗表情僵了僵。
卫昭又道:“你说句好话出来我听听。”
宋猗眸色一敛,面无表情道:“好话。”
霁月自宋府旧宅出来,便往鹦哥家里去。
她俩是宋府家生子,两家打小便认识,后来蛮人入侵,宋府遭了难,她家里人死的死逃的逃,最终就剩下母亲和她相依为命。
鹦哥小时候时常接济她,那时候年纪小,只能从自己的口粮里省。
她是个傻姑娘,总说自己已吃过了,直到霁月看到她在吃从外头扒下来的树皮。
小小的鹦哥先是把手里的东西藏在背后,见她神情凝重,便笑着说自己是想尝尝树皮的味道。
霁月当时也不知出于何种心态,或许是太怕被饿死,也假装不知道对方在饿肚子。
直到后面这件事被鹦哥的父亲发现,鹦哥先是遭了一顿打,然后就被关进柴房。
后来广武君发现此事,才将鹦哥救出来。
鹦哥那时候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吃喝,奄奄一息。
看到霁月给她递出食物,她摆着手推拒。
“我就快要死啦,你留着……自己吃。”鹦哥骨瘦如柴的手推开她手里的馒头,又大又圆的眼睛也有些干瘪。
“你不要死!”霁月抱住她大哭道,“我以前是骗你的,我知道你没吃的,还吃你给我的东西!我这么坏!你要活着来恨我!”
“我……我知道。”鹦哥摸了摸她的眼睛,“别哭……你不坏!我愿意……给你骗,我想你……活着!”
小时候她不敢去柴房救出鹦哥,这回她一定要将鹦哥带走!
霁月抹了抹眼泪,悄悄绕过大门,围栏边的黄狗一下站起来,嗅了嗅味道,又卧回地上。
她翻过围栏,摸了摸黄狗的脑袋,低声道:“大黄乖。”
黄狗摇了摇尾巴。
霁月来到小木屋前,轻声道:“鹦哥,是我。”
里头安安静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有布料摩擦的声音,一个怯弱的女声惊喜道:“霁月姐姐!”
随即她急切道:“你快走,我爹去接迎亲队伍了,要是看到你在,他会打死你的!”
霁月道:“别怕,我是来带你走的。”
鹦哥摇头道:“门被锁着,我出不来。况且我爹欠了好多钱,今夜便要成亲,我要是走了,他们不会放过我爹,更不会放过我的。”
“我们离开这里!只要离开代州,就没人能带走你了!”霁月道。
鹦哥沉默一瞬,苦笑道:“我们两个女子,能逃去哪里呢?你走吧,霁月,我不能连累你。”
说完,无论外头再怎么劝说,她也不再开口。
外头锣鼓声响,霁月不敢多待,只能先一步退开。
卫昭从暗卫手中收到鹦哥出嫁的消息,已接近子时。
收到消息,她已有不详的预感。
什么样的人家,会在半夜接亲?
宋猗与她对视一眼,开口道:“我去一趟。”
“晚了。”卫昭快速扫了一眼纸上消息,冷冷道:“这是冥婚。”
霁月躲在围墙上方,看着一队人接近木屋,鹦哥那瘦弱的亲弟弟走了进去。
她离得远,并看不清里头,也只能隐约听到声响。
木屋内先是有些动静,后面便安静下来,鹦哥被两人架上花轿,抬出院子。
她在院子里放了一把火,火焰很快把屋子点燃,狗叫了起来。
迎亲的队伍大惊失色,一人道:“怎么回事?走水了?”
另一人道:“要救火吗?”
“不可耽误吉时!”领头人挥一挥手,“不管他们,快走!”
谁也没有发现,迎亲队伍中多出一个矮小的身影,她手里握着一把柴刀,手指微微颤抖。
就在房屋燃烧的那瞬间,她指示大黄扑咬了队伍末端一人,用柴刀将他砍倒,那人不知死活,被她扒下衣服拖进草丛。
很快,她赶上迎亲队伍,慢慢接近花轿。
“诶!那边那个矮子!你干什么呢!离远点!”领头人看了看她,有些疑惑道,“你是谁?看着怪面生的!”
“……是村里帮忙迎亲的,大哥不认得很正常。”霁月捏住手中柴刀,粗着嗓子道。
“迎亲?”领头人挥手让队伍停下,一把掀开她的头巾,“这事村里怎么会知道,你是谁!?”
霁月的长发瞬间散落,她一下后退,冲向花轿大喊道:“鹦哥!跟我走!”
花轿安安静静。
领头人神情古怪地看她一眼,大笑道:“你不知道,这是冥婚?”
“……什么意思?”霁月举起柴刀,眼中流露出浓浓的恐慌。
“意思是她已经死啦!”领头人一把掀开花轿门帘,露出里头身穿红裙的新娘子。
她斜靠在花轿内,身体呈现出极其不自然的瘫软。
霁月冲上前去,大红的盖头被风吹落,露出少女惨白而无生气的面孔。
她双目紧闭,表情痛苦而惊恐,脖颈上有一条紫色的勒痕,嘴唇微张,已失去了血色。
霁月颤抖着靠近她,伸手摸了摸她的鼻尖。
“这不是真的……”指尖触碰到一点冰冷,就像冷冬时节被冻得僵硬后的任何一次触碰。
那时鹦哥会笑着回答她说“不冷”。
可现在她死了。
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霁月感觉不到痛苦和悲伤,只能感觉到内心极度的愤怒和难以置信。
她握起柴刀,向队伍后头走去。
一步,两步。
她接近了那两个男人。
一个是鹦哥的父亲,他大腹便便,榨干鹦哥最后一滴血。
一个是鹦哥的弟弟,他瘦小懦弱,寄生在鹦哥身上食她肉,吸她骨。
“你们都该死。”霁月脸上浮现出一个虚浮而惨淡的微笑,她举起柴刀,猛地劈下!
一下!两下!
削去鼻,削去耳,削断勒死鹦哥的那两双手。
她挥舞着手中柴刀,长发散乱,鲜血溅射到她脸上,身上。宛如恶鬼附体,滴血的柴刀几乎卷刃。
周围青壮一时胆寒,竟无人敢靠近她。
“恶鬼复仇!”
“恶鬼复仇啊!”
宋猗便是此时来到此地。
卫昭在她身前,红衣白裘,两人依旧共乘一匹黑马。
“下雪了。”她伸手接住一片雪花,抬头看向天空。
洋洋洒洒的白色逐渐落下,飘散到两人发间。
好一场大雪。
女鬼复仇的流言在广武城内传开。
从起初宋府旧奴恶意伤人,逐渐衍生为红衣艳鬼附身,徒手夜杀十人的志怪传说只用了三日。
作为新一代话本主角之一的艳鬼本人,平阳公主更乐得夜穿红衣出门,接受路人惊悚注目。
关于她这点特殊癖好,亦是无人敢置喙。
霁月已被押入大牢,按大晏律法,故意杀人应判斩首。
唯一的意外在于被她砍中十几刀的父子竟未死,虽被削去身体器官,却还吊着一口气迟迟未落。
起初被她劈中的那人亦未死,只是晕了过去。
县令查清案件前因后果,知是那父子二人合谋勒杀亲女配冥婚,义女替妹复仇。
那老父还能说话,当堂嚎啕是不孝女私自在外做工,不愿供养父母亲人,才杀死亲女。
大晏律法中,父杀不孝子可免罪罚,这事便好判决。
执行审判前夜,霁月在牢中被黑衣人带走,父子暴毙。
案情陷入停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