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承书未曾注意到的事情有许多。
就如他已经跑到只能看到一道残影的身体。
越来越快, 越来越快,快到甚至看不见影子。
快一点啊……再快一点。
他奋力奔跑,直到陡然撞上一堵看不见的墙。
不能说完全看不见。
因为在闭眼的时候, 他是能‘看’到这堵墙的。
浓郁的黑雾,犹如实质。
直到他撞上,才知道原来真是实质。
早上在漫展, 他曾穿过安栩的黑雾, 畅通无阻地走到安栩面前。
他本以为这次依旧能够穿过, 却不想, 当自己一头狠狠撞上去的时候, 整个人都差点被弹开。
只是也并不是全无收获, 在他撞上去的一瞬间,本来还在向外扩张的黑雾停了下来,像是同样受到伤害,猛地颤抖, 被撞击的地方消下去一个小坑, 虽然迅速被弥补,但晏承书能‘看’见,它微不可查地稀薄了一分。
可以攻击!
晏承书咬着牙, 猛地抬起拳头,一拳砸向黑雾。
黑雾波纹一样散开, 又迅速合拢。
万幸安栩家虽然在商圈,但好在楼下附近比较安静。
他此时帽子墨镜全副武装,发了狠攻击空气的样子, 像极了社会危害性极强神经病。
他一拳又一拳, 不知疲惫地攻击。
原主是天师, 应该是有手段处理这些黑气的……他现在是行尸, 即便用不了净化的手段,用异类的办法应该也行……
晏承书若有所感,下次再次扬起拳头时,青白骨节弥漫比黑雾还要幽深的雾气,粘稠得像即将干涸的血液,泛着危险气息。
这一拳带着雷霆之势,夹杂着破风声,猛地撞击在安栩的黑雾上。
寂静的夜空陡然响起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呼号声,那翻涌的黑雾如潮水般褪去,朝某一点瑟缩。
晏承书皱着眉‘看’着这一切,留在建筑上的黑斑并未逃窜,就仿佛已经牢牢扎根一般,不论大部队如何撤退,它们岿然不动。
晏承书没时间关注这些东西,安栩的事情才是当务之急。
他重新睁开眼睛,墨镜镜片太黑耽误视线,被他摘下来放在衣兜里。
顺着黑雾褪去的方向从楼底往上望,晏承书背脊陡然发麻。
安栩就在距离他大概四十米左右的地方,他站在窗台上,卡其色背带裤宽大的裤筒被夜风吹鼓,他便顺势伸出腿,整个人随着夜风摇摇欲坠。
这一幕让人骇然,晏承书甚至还没来得及动作,就看到安栩义无反顾地从阳台上坠落。
那一刻,晏承书睁着眼,却看到了闭眼才能看到的画面。
安栩整个人已经被黑雾包裹,绝望窒息的雾气遮挡他所有生机。
他依旧活着,但灵魂即将消散。
晏承书无比坚定地迈出一步,伸出双手,浑身汹汹腾起和安栩一样的黑雾,四秒后,一具对晏承书来说绝对算得上温暖的身体砸到臂弯里。
他因为重力的缘故被砸得狠狠弯腰,嘴角却不自觉勾起,发出喟叹:“抓住了。”
安栩瞳孔不自然放大,空洞迷茫,眼底一片虚无,他没有眼泪,没有无助,连绝望都没有,从楼上坠落,仿佛就像喝了口水一样简单。
晏承书眨着眼,血泪顺着睫毛坠落,有的被口罩吸收,有的承受不住重量,砸在安栩脸上,冰冷刺骨。
在血泪砸在安栩脸上瞬间,他眼底才恢复一点色彩,便看到那血红的颜色:“晏先生!”
安栩惊呼出声:“您怎么样了?”
晏承书眨了眨眼睛,他不知道为何,眼底一片血红,什么都看不清,只能看到安栩身上的黑色雾气还在翻涌。
听到声音,他缓缓松手将安栩放下来:“我没事,你呢?”
安栩摇头,一眨眼,本来什么情绪都没有的双眼倏地落下一颗眼泪下来:“我没事,您是不是因为救我?”
“没有。”,晏承书双眼一直在不自然眨动,那血红颜色越来越深,深得发黑,他眼睛好像是出问题了:“我们能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吗?”
安栩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了,他拉着晏承书的衣袖:“我们去漫展场馆后面吧,那边没人。”
晏承书应了一声,青白的手在衣服处摸了摸,拿出墨镜来,戴在脸上。
他戴的黑色口罩,血痕被吸收,也没影响口罩外观。
安栩不安地跟着他一起走:“晏先生,您眼睛流血了。”
晏承书这才反应过来脸上痒痒的地方是为什么:“没事。”
他往前走着,墨镜戴上之后,他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了。
路过一个台阶,安栩视线还落在晏承书微微湿润的口罩上,脚步下意识抬起,却见晏承书迈步的时候,就像是没有发现那个台阶一样,径直踢了上去,高大的人影陡然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还好安栩眼疾手快将他撑住:“晏先生!”
晏承书沉着声音嗯了一声:“太黑了我看不见路。”
迈上台阶,他们便走到了明亮如白昼的主路上,安栩无言看着晏承书下一步将要撞上路灯的身体,忽然前进一步,很自然地将晏承书手臂挽在怀里:“晏先生,您家在哪里,我先送您回去。”
晏承书声音微微不解:“怎么了?”
安栩没有说话,视线下滑,看着晏承书裸露出来的青白皮肤,他浑身冷如冰窟,指甲盖的地方越来越乌。
安栩不是傻子,他学习成绩很好,一个百多斤的人从14楼跳下来,要是砸到路人,很大概率双双死亡。
现在他毫发无损,晏承书活着,但满身异常。
先前在昏黄灯光的楼下,他看着晏承书滚落的血液,现在到洁白灯光下,那血液呈乌黑色。
安栩:“我不想回家,可以去晏先生家里躲躲吗?”
晏承书:“可以,龙庭商场14楼。”
安栩声音微不可查:“谢谢晏先生。”
他挽着晏承书的手微微用力,将晏承书从主路带到另外一个方向:“走这边吧,这边是近路。”
晏承书根本看不见路,安栩怎么说他怎么走,只是能听见,周边的人声越来越弱,或许是走的没人的小道。
视线范围内,能见度越来越微弱,直至彻底消失,化为一片虚无,他能‘看’见建筑的轮廓,全是先前被黑雾侵袭过的地方。
这个世界,从灯红酒绿彻底化为虚无和纯黑。
他旁边的安栩便是纯黑中最黑的一个。
晏承书:“可以跟我说说发生了什么吗?”
安栩只是沉默了一小会儿,晏承书便察觉到那黑雾正在凝视自己,无声打量,没有别的动作。
安栩:“电话挂断之后,他们把我所有东西用黑色塑料袋一股脑装起来。”
“东西太多了,他们俩装了三包,推开我,让我在家里好好反省。”
“门被反锁,他们在外面各自有家庭,晚上不会在家,我的东西也被带走,房子里只有我。”
“我想下楼,陪着我的东西。”
安栩深吸了口气,先前被晏承书点亮的眼眸再次空洞:“我以为我至少会有一部分会和它们一起,血液、还是残碎的肉沫,在清晨的时候一起被环卫工人带走。”
晏承书脚步突然停下来。
安栩疑惑道:“晏先生?”
晏承书:“垃圾桶在哪儿?”
安栩抱着晏承书的手臂收紧了些:“不知道,不重要。”
晏承书语气严肃:“很重要,它们在哪儿?”
安栩不回话,他便闷着头,猛地转身往回走:“找。”
安栩被带得人差点摔倒,晏承书的动作很大,不容拒绝。他身上披着灯光,浑身漆黑,却还有光在闪烁。
明明是个鬼来着……
看起来为什么那么耀眼啊。
安栩闭了闭眼,扬声:“晏先生!您吃人吗!”
晏承书大步流星的动作陡然顿住,听到安栩小步跑过来,少年的声音就在背后很近的地方:“晏先生,您靠近我,难道不是为了吃了我?”
晏承书声音很严肃,回头:“你在说什么?”
安栩一幅无所谓的样子:“我摆摊很久了。会有人觉得我的手工好看,但他们都因为太贵而觉得不值。性价比这个词我听到过无数次,所以您出现的时候,我已经绝望了,我等着您放下面具,跟我说三百块太贵您不会买的,但您买下了。”
他仿佛在讲与自己无关的事:“我想存钱,等我毕业,我就能自己出去租房子了。您给我的钱,让我离离开这个家的愿望近了许多。所以我无视了您接过袋子时,冷到冒出寒气的青白色手上,还能看见清晰的血管。”
“您的话每一句都是暖的,我听过太多温暖但虚假的话,但还是会被暖到。”
“我就想给自己一个机会。”
“您比白天的时候身上多了香料的味道,很浓郁,或许是撑不住了?”
“我猜您是打算把我骗到您家里吃掉,或者别的什么方式,让我成为您的养分。”
“都无所谓了,至少您真的让我感觉到温暖过。”
“即便是假的,但我还是很开心,所以我不想在这里死去了。”
“直接去您家里吧,或者您选别的地方,我都会配合的。不用再去找什么手工,不重要。”
“最好的结局就是,我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有东西都是无意义的。”
安栩说着这些,肩膀放松垂落,面上勾起一抹算不上表情的笑容,祭献一般,缓缓朝晏承书走去。
在灯光下,他能看到晏承书的口罩吸饱了水,口罩边缘一颗血珠微微滑动。
晏承书的状态很不好。
那就让他成全晏承书好了,这世界上,不能人人都那么惨啊。
下一秒,在安栩眼皮下,晏承书不声不响地转身,那一滴血坠落。
安栩愕然看着晏承书头也不回地离开,按着记忆往回头走。
他不解、疑惑,甚至震惊。
直到晏承书走出去很远,才有沙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喜欢二次元没事,别中二啊,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