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幅用金线绣的百子千孙图终究挂在一面墙壁, 抬头就能见到。
笑闹一通,裴夫人有意留侄女用晚膳,窦清月可不想再目睹表兄表嫂有多恩爱, 借帕子掩唇咳嗽两声, 惹来裴夫人迭声关心。
在姑母、表兄的目送下,窦清月登上回程的马车, 车帘落下来, 她表情不大好看。
马车骨碌碌驶离芙蓉街, 坐在车厢的婢子问道:“小姐?”
窦清月手指不安地绞着锦帕:“你说表兄是不是发现了, 不然怎么看我的眼神奇奇怪怪的?”
她做贼心虚,身畔的婢子仔细回想, 顶着一头雾水问:“有吗?”
这也太有了!
旁的姑且不论,以窦清月对裴宣的上心劲,莫说裴宣眼神古怪, 就是她皱皱眉头,窦清月都能耐心揣摩好一阵,天长日久处下来,她对表兄的了解不亚于自己的亲姑母。
越想越不安, 她自言自语:“表兄切莫以为我是在故意挑事了。”
“……”
婢子说不出话,暗中腹诽:您难不成还是在做好事?那么大一幅绣图, 各式各样的娃娃, 换个眼睛看得见的日日对着这么多喜庆的胖娃娃, 怕是要为生孩子的事愁死。
窦清月一扫满心的顾虑,哼笑:“反正发愁的人不是我, 管别人死活。”
她改了腔调, 婢子乖觉地低了头。
……
裴宣盯着那面墙壁发呆,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她回过神。
“好看吗?”
“不好看。”
说不好看是真的,表妹身子病弱,要靠常年养着,刺绣本就是精细活,耗费心神,她学艺不精,绣作只有个囫囵能看的形,连府里手艺最差的绣娘都比不得。
再者百子千孙,这寓意裴宣不喜欢,成百上千,想起来就累人。
她迂回的话懒得说,崔缇嗔她直白恐要伤人心,勾着她手往门外走,裴宣不敢大意,护着她往前。
夜幕静沉,繁星如火,裴府各处挂着照明的灯笼,虫鸟声钻过草木冒出来,别有一番趣味。
裴宣先时惦记崔缇梦里跌入荷花池的事,走出一段路后,惊觉此情此景月下漫步再去想旁的很煞风景,歪头看崔缇白里透红的侧脸,不知怎的笑出来。
她没头没尾地发笑,总不能是笑虫儿叫声有多好听,崔缇又不是小孩子,更非小傻子,老老实实闭好嘴,没上赶着问。
看她一副“绝不上当”的聪明样,裴宣更觉自己捡着了宝,蓦的想到娘子做的那长梦,心道,娘子梦里的她八成真的脑子不活泛,触手可及的明月偏要推远。
要她说,人间最风流动人的雅致,当是拥明月入怀,为之沉醉。
没人理睬她自个乐得不行,喜气洋洋,害得崔缇一不留神好奇心攀到顶峰:“你在笑什么?”
“笑我命好。”
崔缇一愣,认真点头:“你的命的确很好。”
人各有命,有人生在贫瘠地,有人落在锦绣窝,有人生下来就是王公贵胄,住琼楼玉宇,享美味珍馐,而有的人,生下来像是遭了天弃人厌,片瓦遮头,心无归宿。
裴宣的命太好,有一个权倾朝野的宰相爹,名门世家出身的亲娘,年少才高,从来没怀才不遇一说,踏上仕途前后历经两位皇帝,皆是明君。
而她本人也争气,心怀苍生,匡扶社稷,青云路走得格外平顺。
上辈子崔缇死前这人已经做了大昭最炙手可热的朝臣,想必用不了几年,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这么一想,她别扭地瞪了裴宣一眼。
裴宣福至心灵地懂了她的小脾气,笑道:“我最幸运的是能娶得这世上最好的姑娘,你我二人两厢情愿,彼此成全。”
“谁和你两厢情愿了?”
“你呀。”
这话顺着晚风飘进崔缇耳朵,激起酥酥麻麻的悸动,她耳垂发红,好在夜色遮掩了她的羞容。
她自个也笑,笑裴宣得天独厚,青云路顺当不说,这一世的情路也顺当,且是自己先动心,人送到她身边,只等着她来回应。
说是天命之女都不为过。
比起她来,崔缇快要可怜死了。
兴许正是上辈子太可怜才换来仙人为她开启灵眼,教她看见一早钟意的‘夫君’。
她直勾勾地去看裴宣,月下看美人和灯下看美人一样的道理,皎皎月色做了裴宣气度风华的陪衬。
她好像一眼看进了她的心,全部的心魂都被裴宣吸引。
两人极有默契地停下来。
空气染了浓稠的蜜,混着奇异香甜。
白棠扯着号钟袖子一行人悄无声息溜走,巡逻的护卫们被绕梁轻声喊走。
附近无人,七八盏兔子灯将暗夜照亮,裴宣近乎狼狈地别开脸,勾着崔缇的小拇指继续往前走。
她要亲不亲的样子太好玩,崔缇都准备好迎接她的爱意,没成想对面的人胆子只有那一丢丢。
前世的裴宣隐忍起来比这还要严重。
以前不懂她的心,还以为裴宣心底没她,可事实相反,裴宣一眼就看中了她,共枕三年却迟迟没能圆房,崔缇莫名怜惜起上辈子的小傻瓜。
是以更想欺负这一世的意中人。
她明知故问:“你刚才……想做什么?”
裴宣脚下一个趔趄,好险稳住身形,脸皮涨红:“没想做什么。”
她喉咙上下滑动,清亮多情的眸子瞅着不远处的兔子灯,心里直呼糟糕,她这会见着兔子就会想起软绵绵的兔儿。
距离两人圆房堪堪不过一日,混乱的画面在脑海变得明晰。
她面上浮起热意,指尖也在发烫,崔缇坏心眼地“哦”一声,恰好脚下踩着不大的碎石,佯作被石头绊了脚,顺势跌进久违的温柔乡。
这一下吓得裴宣不轻,瞬间没了那等旖旎心思,搂着她肩膀追问:“怎么了,是扭伤脚了么?”
她作势去脱崔缇靴袜,崔缇不敢要她知道自己的小算盘,慌乱躲开,羞羞怯怯的,和猎场受惊的小梅花鹿一般。
裴宣的心摇曳来去,好一会醒过神来,明白娘子意在投怀送抱,她反思片刻,暗恼自己不解风情。
“真没伤着?”
“没有。”
“是走累了吗?”
崔缇小鸡啄米似的点点下巴,一脸期待。
文弱书生的裴郎君也很想像英武的儿郎二话不说抱起心上人,这念头不断唆使她,凭空使得她生出好多力气,她郑重吸了口气:“娘子,到我背上来!”
她骨架小,细瘦高挑,临了崔缇怕压坏她,神情迟疑。
不迟疑还好,一旦迟疑,总让裴宣介意起坊间所言的“百无一用是书生”,她是书生,但能说她不好用么?
“快上来!”
显然是在较真。
崔缇哭笑不得地爬到她背上。
昨晚受迷香影响她意识昏昧,是如何委身裴宣的,具体细节记不分明,前胸贴着清瘦的脊背,鼻尖嗅着这人身上的淡香,她觉得裴宣十八年膳食真是白吃了。
白长一高个子,实际没多少肉。
她圈着裴宣脖颈,问:“我重不重?”
裴宣驴唇不对马嘴:“摔不了娘子,缇缇你放心。”
“……”
她问的是这个么?
算了!
崔缇好生环着她,仗着一前一后裴宣见不着她,她胆子大了些许,喉咙溢出清浅的笑:“我知道,你那个时候是想亲我,对不对?”
“……”
裴宣不吭声,呼吸却实在急促了些。
今晚的娘子和白日里见到的似乎有着不同,夜色壮人胆,她扭头偷偷用余光快速瞥了眼,崔缇诱人的桃花面就这样印在她脑海。
她倏尔欢喜雀跃起来。
崔缇哪能不知有人偷看,心慌了一霎,娇声道:“你不准回看我。”
裴宣应得很干脆。
相府很大,这条路很长,细小的汗珠淌出来,若春日晶莹破碎的露珠,再怎么扮男装她都是再讲究不过的女儿身,气息清冽干净,尤为好闻。
湿软的吻一声不吭地落在颈侧,裴宣的心颤了颤,心跳怦然。
呼吸声渐重。
两人谁也没吱声。
羞臊的崔缇只敢在朦胧月色下轻薄她惦念了两世的人。
她愿意为她捧上最忠贞无悔的心。
然以裴宣的矜持守礼,她哪能指望这人主动?
上辈子受的委屈她要裴宣慢慢还回来。
晚风解人意,徐徐来,徐徐走,崔缇脸颊红得欲滴血:“你喜欢吗?”
裴宣喉咙烧着一把火,烧得她声音干哑:“嗯!”
背上的人心满意足,扬起脸来,企图借这夜风吹散面上燥热。
回到院内,裴宣额头的汗还没消,磨磨蹭蹭地坐在位子喝茶,不时瞅瞅恍惚失神的崔缇,她放下茶杯,用眼神屏退众人。
“娘子。”
崔缇撩眸看过来:“嗯?”
她眉目纯情,倒衬得裴宣满心杂念,只是汗渍黏在身上她难受得很,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她诚挚地向崔缇发出邀请:“要沐浴吗?”
下人们早已在净室备好洗浴的热汤,这点崔缇原本不知,是白棠趁机同她耳语她才猜到这人起了什么念。
她喜欢密不可分的夫妻生活,也喜欢看裴宣犯难,尤其喜欢看她拐着弯儿地亲近自己。
裴宣是凡人,不是圣人,几次邀请得到的都是沉默,心尖窜出来的火苗灭了大半,她也深觉此举孟浪,没脸往后说。
“那我抱你去?等你洗好了,再来喊我?”
崔缇慢吞吞点了头。
裴宣眼睛含笑,扶着她胳膊迈进水雾蒸腾的净室。
一大一小两只浴桶,热汤表面飘着各色花瓣,水温适宜,裴宣被热雾熏得脸红扑扑的,原地等了半晌崔缇都没话说,她打算再做最后的挣扎。
“缇缇,我们要不要……”
“什么?”
崔缇心漏掉一拍,脑子回荡白棠嘱咐的那句——“没有共浴过的夫妻,算不得真正的恩爱”。
只是想想,她手脚都在发软。
看她脸也红红,裴宣灵机一动,取下腰间的香囊扔进单人浴桶:“娘子,左边的水脏了,咱们在这只桶沐浴好了。”
一个“咱们”,一个“这只”,崔缇害羞地想捂脸,须臾,噗嗤一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