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幻境里的山涛一同大笑的还有嵇康和阮籍。
阮籍鬓边也有白发, 三人之中竟然还是嵇康看起来最年轻。
“原来这就是那日嫂子挽留我俩的原因?”嵇康笑到捶地,一旁的阮籍也差不多,脸都笑红了。
姜烟接触过这么多古代人, 头一次明白了为什么有些尊崇礼教的人觉得魏晋名士都有些放浪形骸。
笑到捶地捧腹的也不是没有,但动作如他们这般自然的, 姜烟却是头一次见到。
虽然不知道这其中内情到底是多有意思, 只是看嵇康和阮籍的大笑,再看山涛抬手半遮掩着脸, 但同样笑得欢愉的样子,应该是一件非常快乐高兴的事。
“姑娘不知,那日我与嗣宗一同去找巨源, 却不想嫂子那日见我等醉酒,让巨源劝着留下我俩。原以为是嫂子担心我俩醉酒离开出事, 原来是想看看日日引着巨源出门的友人究竟是何等模样?”
嵇康说完, 朝着山涛抱拳:“巨源与尊夫人琴瑟和谐,当真是令人羡慕。”
“羡慕!”阮籍跟着抱拳。
山涛被他们说得脸红, 但也没否认。
他与妻子韩氏的感情的确是极好的。
他此生有两件最满意的事情。
一, 娶得如此好的妻子, 愿意与一生清贫的他终老, 从不觉得他无用。
二, 能够与叔夜、嗣宗、仲悌等人结交,这是他此生最为骄傲满意的事情。
有这两件事情,他这一生便无憾了。
后来, 他们竹林把臂同游,饮酒作乐, 笑看这世间的所有事情。
那时的他们都以为, 日子便会一直这么过去。
可是山涛从未忘记过, 他读书写字学道理,除了让自己更为清醒之外,还是想要做官的。
他想投入仕途,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帮助更多的百姓。
至少,让他们的孩子,不需要像他少年时那般,在大雪天里还要去山中捡柴火,卖给邻居几个铜板便欢天喜地,觉得这是世上最好的事情。
不用感觉到冬天的寒冷,不用畏惧雪花,而是欣赏那飘洒纯白的世界。
——
幻境像是镜子一样碎裂,姜烟吓了一跳,连忙伸手去抓住碎片:“怎么就结束了?还没有晚啊!”
伸出去的手却被人抓住。
是阮籍。
“抓住又有何用呢?总归是大梦一场,姑娘又何苦执着?”阮籍松开姜烟的手,带着她在一片漆黑中往反方向走。
姜烟不明所以,跟上前去:“为什么不抓?山涛的幻境没有结束啊!”
“的确没有。”阮籍停下脚步,指着前方:“该发生的都在前方。”
两人只一步便走出了黑暗。
阮籍带着姜烟到了洛阳。
姜烟认得这里,毕竟前不久的三国幻境,她在这里停留了很久。
洛阳城外的,正值青年的阮籍将一封信交给小吏,修长的眉轻拧着。
待见到那小吏拿着信离开,这才悄悄的松了口气,转身离开。
“那是您吗?”姜烟看着那个人。
只是阮籍没有回答,于是姜烟的注意力又被幻境里的洛阳城吸引。
洛阳城啊。
从汉代到唐朝,这个地方好像一直都是史书必点的地方。
只是很快,姜烟的注意力又被拉回到阮籍身上。
书信送出去之后,幻境中的阮籍已经离开,却有几个衣着不凡的人跑了出来,像是在四处寻找谁。
“这世上为何会有那般自信的人呢?”阮籍看着那几个跑出来的人,眼神淡漠又鄙夷。
姜烟看去,却敏锐的察觉出,阮籍鄙夷的不仅仅是看到的那几个人,仿佛还有他自己。
“我已去信不远当他的掾属,亲自送来不过是感谢此人对我的看重,却让他以为我信中所言乃是谦虚之词。荒唐可笑!”
姜烟跟在阮籍身后,一回头恰好看见其中为首的那个人愤怒的表情,对着身边人不知说了什么。
再之后,身边人又来找幻境里的阮籍。
阮籍的族人一个接着一个来劝,向来寡言的青年只得提着包袱去做那个强塞进来的掾属。
姜烟对阮籍的了解不多,只从看到的史料上得知,阮籍的父亲曾是赫赫有名的建安七子之一的阮瑀。
只是阮籍三岁丧父,是母亲抚养长大。
家中还有兄长和妹妹。
竹林七贤中的阮咸,便是阮籍兄长之子。
如果姜烟没有记错的话,这是阮籍第一次入仕,还是被迫,无可奈何的入仕。
环境中的阮籍显然也对这次的仕途不满,很快便告病请辞。
“明帝已亡,朝堂混乱不堪。曹爽与司马家把持朝政,将皇上视作他们手中拿捏的工具。”阮籍不去看那个背着包袱离开耳朵自己,他不屑。
只对姜烟说:“我读书,书中教我忠君。可我忠的到底是什么君?是汉朝的皇帝,还是如今的魏国皇帝?亦或是曹爽和司马家?”
姜烟沉默。
魏国,得国不正。
尽管是汉献帝禅位,可大家都心知肚明,那禅位不过是曹丕与汉献帝演给天下看的一出戏。
早年的阮籍信奉儒家,希望可以治国平天下。
可几次入仕都让他看得越来越明白。
后来,司马懿杀曹爽,独揽大权。
当年曹操挟天子令诸侯,却不想他才死了多少年,他的后人也成为了被挟持的那个。从前信重的大臣,有样学样,成了震慑朝堂的权臣。
周围幻境变化,姜烟这次却发现,随着幻境一次次变化,周遭百姓的状态也一次比一次差。
起先,只是衣服上出现补丁。
后来是破损的衣服根本无法缝补,百姓们的脸上也尽是麻木。
百年的战乱,早已让他们对稳定的国家没有了任何的向往和希望。
他们也曾向上天祈求和平,可随之而来的是兵乱,是权臣倾轧。
他们像是不得不随波逐流的小鱼,无法控制时代的洪流,也做不到挣脱。
要么被风浪卷到窒息,要么被拍在岸上,要么……便是死。
“我父亲曾是曹操的祭酒官,尽管我不认可文帝所为,却必须承认自己也曾因为父亲的缘故受到庇佑。若说文帝得国不正,那司马家岂不是更为可耻?”
因此,他选择了再次辞官。
想要纵情山水,明哲保身。
“姑娘可知,为何时人多清谈?又多向玄学?”阮籍不等姜烟回答,自己发出几声讥讽的狂笑,说:“因为清谈才能避开时政。我等读书人,不能议论时政,只共谈诗文吗?天下哪里有那么多的诗词歌赋可以谈论?当人人都是那曹子建不成?”
阮籍手中不知何时拿着一瓶酒,仰头便喝,喝得满身都是酒,衣服都要被酒水浸透了。
他脚步摇晃,却红着眼,脸上不知是酒还是眼泪的抓住姜烟的双臂,执拗的问:“我不想如此!可司马家势大,我无法明哲保身。我还有家人,还有族人。司马家排除异己,杀人如麻,我要如何?能如何?”
他想要做个隐居的人,却被司马懿所召。
这一次,阮籍不敢再写一封信送上门去请辞了。
他喝着酒,醉眼迷离却心智清醒的看着这个世界。
洛阳城外人来人往,纵然麻木,百姓也要继续生活。
人,除了活下去,残酷的活下去,能够选择的也只有死。
阮籍不怕死,却怕触怒司马家而祸及族人。
他心向山水,却身困樊笼而逃不脱。
姜烟看着阮籍一步步走向司马懿的权势之下,人像是分割成了两部分。
一部分终日饮酒,绝口不提时政。他愈发放浪形骸,愈发疏狂。
魏晋时期,“孝”行看得极重,“卧冰求鲤”便是东晋时期干宝所著的《搜神记》中的故事。
偏偏阮籍却在母亲去世后依饮酒吃肉。
喝醉酒便直接睡在酒家女主人身侧,全然不避嫌。
甚至路过一户人家,听说这家女子芳龄早逝,竟然也跟着痛哭一番。
在世人眼中,他像是个疯子。
一部分,阮籍又不得不向世俗低头。从司马懿,到司马师,最后到司马昭。阮籍始终麻木的担任着司马家族的官员。为了不被司马昭忌惮猜疑,自请由从事中郎,改任步兵校尉。
司马昭想要与阮籍联姻,阮籍更是连醉六十日。
姜烟看着终日醉酒的阮籍,甚至觉得,与其就这么麻木的活在世上,阮籍或许更希望有一日能醉死过去。
如果说,山涛入仕后,尽管也遇见诸多不顺,可他终究举荐了不少人才,也为这乱世百姓的安宁出过一份力量。
那么阮籍被困在这樊笼中浑浑噩噩几十载,从儒家到道家,他渴求着一片安宁,却半生都笼罩在司马家的阴影威胁中而不能脱身。
或许只有在高台弹琴长啸,他才能得到片刻纾解和欢愉。
“世人说我疏狂,我却希望自己是真的疯了。”阮籍与幻境中醉酒的自己重叠,头发散乱,满身酒味踉跄的走到姜烟面前:“只有疯了,我才看不见这浊世,看不见那高台上窃国的小人,看不见底下受苦的百姓。”
“啪”得一声,阮籍狠狠摔下酒壶,整个人不顾碎陶片,躺在地上,愣怔的望着天空:“纵然诗书百篇又如何?终究是无用啊……”
阮籍的长叹,像一声惊雷,落在姜烟的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