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临京城郊。夜。
一路上的村庄果然都没有人。
这个结论, 是尹双赤横着刀,屋里屋外横跳乱窜的出来的,统称为“幸好没人能看得见, 否则会很丢人”的举动。
“呼——”他大出一口气,合上了最后一个农家嘎吱作响的木门。
沿路零散的破屋里通通无人,估计都在鸢雪时变成腐尸,被守卫军杖毙放血了。有些破屋的地板上还残留着黑紫色的痕迹,一路拖拽到门口。
场面着实赫人,不过看来今夜有地方落脚了。
离开破庙,告别陈落桐和思思小狗之后,已经又走了一整个白昼。
夜晚降临, 刚刚走到一座聚集的大村庄前。这座村庄便是先前在雪原的断崖上远眺时,看到的那座意思贼匪聚居的地方。
前方, 星星点点的灯火亮起,里面传来模糊不清的人声。
不知道哪里来的趋光性,尹双赤循着那暖黄色的灯光, 向着庄门口一路走进。
这年头, 还把庄前庄后修缮得这么气派,一看就绝非善类。
尹双赤不怕贼匪冲自己舞刀弄枪,但是怕贼匪夜晚摸门爬梁, 睡眠质量越上乘便越有这种担心。按理说习武之人心思敏锐, 然而自己一旦睡着, 从床上掉到地上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所以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昨晚会被陈落桐弄醒。一定是闭眼之前思考的梧桐树和破庙之间的关系问题太深奥了, 所以导致睡眠质量有所下降。
“你!”守在门口的人用粗糙的铁尖枪象征性地戳了他胸口一下, “干什么的!”
这个小兵身形肥胖, 险些把铠甲撑开, 以至于动作也并没有什么威胁性。
“就、就普通路过啊。”尹双赤回答。
“你明明就是向着这个方向走的!”小兵严厉道。
“可是你们拦在路中间, 要上临京城,不肯定要向这个方向走吗?”尹双赤不解。
“别狡辩,别转移话题!你意欲闯进我乌家庄,目的何在!”
“目的?”尹双赤低头看了一眼堵在自己胸口的铁尖枪,又看了看这小兵的脸,最后再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路,皱眉开口道,“说到底,我也没准备进来啊.........”
小兵:“?”
“我不管,既然你的双脚踏进了我们乌家庄的领地,那就是要擅自闯庄!”思考了一会儿之后,他说,“把他给我抓起来!”
“你们这帮贼匪到底讲不讲道理,还擅自圈地吗??!”
“你都叫我们贼匪了,普天之下哪有贼匪讲道理的!”
他一声号令,顿时从庄里涌出十来个小兵,个个举着火把,手持铁尖枪,气势汹汹地跑过来。
“不是,干什么,你们抓我进去能干什么啊?!”尹双赤问。
十来个小兵分别把他身子一架,扛在肩上,像欢迎英雄似的,硬生生抬了起来。
“那我也不知道,反正我们庄主说了,只要有生人靠近,就立刻抓起来送到庄上!”
好,这下是没有什么辩解的余地了。
被这么多人抬起来,尹双赤一下子觉得连天空都近了许多。
这样的十几个小兵,他觉得如果自己想的话,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但是前提是得让他拔刀。
拔刀就免不了见血,而且万一不小心在这种场面开了杀戒,那就不好了。即使是贼匪,无冤无仇的,宰了人家也说不过去。还是跟庄主解释解释,反正明天就到临京城了,像这种城郊匪帮,倒是不会干杀人越货的事情,大不了把身上的钱财一交,图个和谐与安稳。
思考着这些,尹双赤数着星星,平躺着被端进去。
想来,这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侠的做派。
“那个,要不你们放我下来,我自己走?”尹双赤歪过头,看着气喘吁吁的胖子道,“其实我觉得这样的行为不是很有必要来着.........”
“不行!”胖小兵说,“别听他的,都给我抬!”
好吧。
于是尹双赤停止了挣扎,躺正身子。
小兵们带着他走进中心一处宽敞的房屋,里面烧着熊熊炉火,却依旧难以驱散严寒。
“下来!”胖小兵凶狠道,“躺上瘾了还?”
“........”尹双赤觉得很委屈,“那你们十几个人把我扛着,我总不能自己翻身跳下来吧?”
“大胆狂徒,竟然还敢狡辩?!”
站正之后,他环顾了一下四周。
看来正在拨火的人就是庄主了。
看背影是个高大的女人,身着貂毛,很符合尹双赤对散落在江湖之中那些贼匪头领的刻板印象。
听到纷扰,庄主转过身,不太感兴趣地看了一眼尹双赤。
她的眼神很有威慑力,霸气凛然,至少统领这些民间非法组织是足够了。
“这又是干什么的?”她问。
“回禀庄主,他说他是路过的!”胖小兵说,“但是我觉得他在撒谎!”
“我真是路过的!”尹双赤摊手。
“大胆狂徒,见了庄主还不行礼!”他愤怒道,“给我.........”
“好好好行行行。”庄主像看多了杂技表演般不耐烦道,用手势驱赶着胖小兵,“别一惊一乍地烦老娘,一边去一边去。”
“哦哦。”
随后庄主走过来,蹙眉上下打量着他。
“嘶........”她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犹疑地踱了两步,走到他身后,“你是,荆官山上下来的?”
“嗯。”尹双赤点头。
“沉刀派?”
“嗯。”
“要上临京城,去沸雪山?”
“对啊........等等。”
尹双赤愣住:“你怎么知道的?”
按理说,这个消息虽然不难猜,但是倒也不至于传得这么快,这么具体吧。
“因为在你之前已经有一个人来过了。”庄主说,“荆官山来的沉刀派,要上临京城,去沸雪山。”
“来、来过了?”尹双赤陷入了更大的费解,“怎么,怎么会.........?”
“怎么,合着你们那大门派的掌门就派了你一个人对付山上那邪祟?”她哈哈笑了两声,目露嘲讽,“不至于吧,沉刀派没人了?”
“关于你的第一个问题,其实我也想知道答案。”尹双赤认真回答道,“第二个问题的话,还是有人的,而且挺多的,只不过大部分都不在山上罢了。”
“.........”庄主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反而沉默了下来。
“算了,既然是沉刀派的人,我就不拦路打劫了。”她说,“你走吧。”
“真的?”尹双赤笑着拱手,“多谢庄主!不过就算是别人,其实拦路打劫这种事也不太........”
“别废话。”庄主厉色道,“让你走你就走。”
“哦。”
“而且,如果你想的话,其实前头那个人也才刚刚离开小半柱香的功夫。”她说,“你要不去当面对峙一个?”
尹双赤立刻点点头。
告别后,他当着那些小兵的面,风风火火地从庄主屋一路跑到庄子门口,顺便还对那个胖小兵丢下一句:
“别了哥们!”
夜幕降临,这种时候不应该再出发了。
但是掌门明明只派出了他一人,那个行径路线一模一样的沉刀派又是从哪里来的?
尹双赤费解得胸口都要炸了。
虽然事实上,单纯因为是在风雪交加里狂奔而导致的。
还是说,掌门骗了自己?!
其实她暗地里把给自己的说辞给每个人都说了一遍,然后交出一把普通的刀和临时描摹的地图让弟子全部上路。最后历经千险到沸雪山顶上一看,全门派的人都在围着巨树开砍!
这种猜想,跟全门派只偏偏派了自己一个人出发的事实相比,可信度相差无几。
如果真是如此,尹双赤大概会瞬间在接纳自己平凡的同时,接纳掌门的选择。
过了乌家庄,通往临京城的路要好走许多,地上的积雪也薄了些许。
临京城的轮廓已经愈发明显了。
就这样奔跑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
准确的说,是一个人和一匹马,却不知为何站在了原地迟迟不动。
尹双赤顿时振奋起来,夹杂着求知欲的驱使,他加快速度飞奔。
风雪呼啸,雪片挂在睫毛上,甚至能感觉到相当的重量。
距离拉近之后,看清人形,尹双赤犹疑地停了下来。
那人也注意到他,原本正拉扯着缰绳,顿时抬起头。
四目相对。
“陆暮南,呃不是........少掌门?!”尹双赤大吃一惊。
沉刀派的少掌门身上堆了层层白雪,几乎要把清瘦的身形活生生给压了下去。
看到尹双赤,他眉头一蹙,眼神一转,抖掉身上的落雪,仿佛没听到似的继续拉扯那缰绳。
马儿发出垂死的叫声。
尹双赤不是很在乎他究竟打不打算理睬自己,继续发表着言论:“合着前面那个乌家庄的庄主说的人是你?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马儿栽坐下去。
“这么说来,掌门派下山的人果然不止我一个?嗯........这样倒有理有据了,不过你下山怎么不告诉我一声,讲不讲义气?”
马儿发出一声异常响亮的嘶鸣。
“难道刚刚你也是被十几个人抬进乌家庄的?真的,可有意思了那帮人,感觉像闹着玩儿似的........”
“轰。”
马儿以头伏地。
“..........”陆暮南抬起头,满脸愠怒,直直看向他,“好,现在死了,你满意了?”
“?”尹双赤眨眼不解,“这马不是被你骑死的吗?说的好像是被我讲死的一样。”
咬咬牙,陆暮南没好气地站起身,开始用脚把雪踢到马背上。尹双赤见状,只好帮他一起。
其实这样做没什么必要,不出一个时辰,尸体就会被大雪覆盖。
“你的呢?”陆暮南问。
“被偷了。”尹双赤实话实说道。
于是陆暮南翻了个非常明显的白眼。
埋葬完马儿,陆暮南把行囊一捡,刀一背,头也不回地继续上路。
“不是,陆暮南,你上哪儿来那么大脾气啊?”尹双赤追上去,“先前下过山一趟就很了不起吗?我们明明.........嗯?”
他顿住。
“你的刀柄,怎么和我这把的一样?”
陆暮南压低眉头,并未回头,冷笑一声:“你真的以为,你这把无名刀很宝贵吗?”
“掌门是那么说的。”尹双赤回答,“我也.........不清楚,看不出什么名堂来。”
“你真的以为,只有你才能上沸雪山,斩断巨树的根系吗?”他又说。
“我.........”尹双赤慢了脚步。
“为了你一个人,掌门让所有弟子秘密下山提前赶往临京城,护你完成祖师门的遗言,为什么?”
“所有弟子,为了我??!”
“不不.........不是你。”陆暮南反笑起来,“随便一个人都可以。”
“但是掌门说,并非是她选择的我,而是这把刀选.........”
“闭嘴。”陆暮南说,“进了临京城之后,离我远点。”
尹双赤彻底站住了。
他看着陆暮南快步往前走着,风雪交加,圆月升空。
脑中一时无法消化视野中渐渐变小的少掌门说出的话。至于态度,那都是次要的。
掌门究竟把怎样的重任交付与自己,这会儿才有了实感。
对于江湖的无名小卒来说,什么天下苍生,救国救民,这是无法承担的重任。更别提这种玄乎的,涉及到仙门道法之类的范畴。什么根骨灵性,连自己都察觉不到的东西,能是靠谱的吗?
“你要知道,这把刀即使是交于我的手上,也绝非我所能轻易承担得起的命运。”
掌门是那么说的。她是个很温柔的女人,以至于这句话在用来劝说人时,都容易让人忽略其中隐藏的含义。
“所以,我希望你干脆抛去其中的压抑与苦痛,只按祖师门所说的去做。”她说,“我会护你周全的。”
..........
原来她说的“护你周全”是这个意思。
本以为是提前下山帮助朝堂斩杀腐尸的师兄弟姐妹们,归根结底,竟然都是在为自己这一行开路。何德何能啊。
被陆暮南这一顿狂怒,反而瞬间清醒过来。
难道当自己从沸雪山山脚开始攀登的时候,师兄弟姐妹们会站在旁边分列两行喊加油吗?
尹双赤的脑中出现了很多并不应该在这种严肃的、涉及到自身命运的关头浮现,但往往又在这种关头浮现得格外多,格外具体的画面。
圆月当空,想来还有两天便是元春日,按照传闻,第二次鸢雪会在元春日再次降下。生杀予夺,就看那日了。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哪怕粉身碎骨在半山腰,都得去。
夜色风雪之中,少掌门的身影已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