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临京城朝堂。日。
“冤枉.........冤枉啊!”
“跪下!”
“冤枉啊吾君!冤枉啊!”
苏木辛抬起眼睛。
主座之下是整个朝野, 百官分列,中间让出一条道来。
被带上朝堂的是吏部尚书刘起竟,已被关押在天牢中七日, 今日重新在百官众目睽睽之下拉上朝堂,是因为他主犯的案子今天终于可以在此了结。
“冤枉。”居高临下看着他, 苏木辛用手指扶着额角轻声道,“爱卿又何来冤枉呢?”
刘起竟身着囚服,颤抖地跪在地上,刚要开口, 身后的守军再次传报:“报吾君,被杀孩童生父生母已经在门外请候了。”
“传上来。”
“传被杀孩童生父生母上朝——”
“啊.........啊!”刘起竟扑通一声栽倒在地,并且瞬间又被守军拽了起来。
二十余个衣衫褴褛的百姓上前行礼,而后站在刘起竟身旁, 面容愁苦,仍在低声抽泣。
苏木辛往立在左侧的人身上看了一眼:“郁相。”
宰相垂目拱手, 而后上前, 注视着跪在脚边的罪臣。
“吏部尚书刘起竟。”他极其清淡地咬字, 眉眼疏朗而不含一丝情绪。
“罪........罪臣在。”
“天降异象,鸢雪屠生。天下百姓无不延口残喘,如穷鸟触笼。而你却借招收奴仆为由, 将贫苦人家幸存孩童十六名带入府中, 割舌削颅, 放血炼药。”
说到这里, 宰相向那些孩童父母的方向抛去一眼。听到那两个词时,这些百姓无不闭目掩面, 痛苦至极。
随后, 他又把目光投回到罪臣的身上。
“罪无可赦, 按律当连诛九族,斩首示众。”
当刘起竟听到结论后的一系列动作和狡辩都还没开始,苏木辛突然抬起手:“斩首示众罪罚过轻,换一个。”
“?!”
宰相回过头,与苏木辛对上目光,微微挑起眉头,不过这只是转瞬即逝的动作。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才五岁啊!连尸首都不剩,只有骨头渣了!”
“碎尸万段也不为过!”
“割掉他的舌头!放掉他的血!”
“..........”
坐在稍显宽大的主座上,苏木辛沉默地看着这些生父生母已经超出了朝堂礼法的怒火,像是默许一般,并未言语。
宰相闭目,再次颔首柔顺地向她行礼,转过身。
既然要换一个,那就换一个。
“吏部尚书刘起竟,罪无可赦,当连诛九族,放入烹锅烩成人炽,赐予孩童生父生母..........”
他微微停顿,特地与罪臣对上双目,利光从中闪过,“分食。”
“!!!”
最后两个字一出,朝野一片哗然。
连那些孩童的父母都愣住了:“分.........分食?”
罪臣刘起竟口溢鲜血,险些昏倒。
开国至今,还从来都没有过这样沉重而怪异的罪罚处决。
但是对于这样的罪臣而言,为了炼制规避鸢雪之毒的丹药,将十六名无辜孩童带进府中,割掉舌头砍去脑袋放干血液,本就是超出了一切底线的死罪,无论怎样处决都不为过。
孩童们的父母也只是震惊,并没有觉得这样哪里不妥当。
处决是这样的,不代表他们真的要吃了眼前这人的肉,重要的是,他会被烈火活活烤死,再将尸体千刀万剐,以牲畜的方式。
苏木辛没说话。
朝野之中的一切目光都凝聚在朝下。
刘起竟面色苍白如纸,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滚落,年迈的双手颤抖着朝宰相举起来:“饶命啊........饶命啊!郁相,郁相!你我.........”
“带走。”宰相当即瞥向守军。
丝毫没有看向君主,两名守军一左一右将他桎梏住,胳膊一拧,顺着百官之间,硬生生从朝堂上拖了出去。
罪臣变得声嘶力竭,不管不顾,声音越飘越远:“什么鸢雪,什么鸢雪啊!郁沉!你就是狼子野心!你才是那个.........”
他的声音逐渐远了。
宰相面不改色,回首看向苏木辛。
一旁的礼部尚书突然慌乱地拱手站出,苏木辛注意到,允了她:“万爱卿,你有什么想说的?”
吏部尚书看了一眼宰相,眼神一动,索性心有余悸地低下头:“........回吾君,郁相号令守军传离罪臣而不向君主请示,朝堂之上,这并不合礼法。”
仍谁都听得出来,这并不是她想说的话,更像是临时从边角里翻找出来的推辞,不痛不痒,在这个时候说出来,简直像闲言碎语。
百官支支吾吾,没有表示。
“是吗。”郁沉笑了笑,“多谢万尚书提醒,我稍后自会向吾君请罪。”
“呃.........嗯。”礼部尚书这样回答,并且再次慌乱地站了回去。
君主仍是没说话。
苏木辛看着一列列的百官,眼神从郁沉身上一直飘到最后。
朝堂门口,顺着洁白的玉石阶梯,古老的宫殿接捧着大开大合的雪后初阳。
更远方,沸雪山的山峰高耸入云,撒布金光,一如有神之地。开国时,沸雪山的山腰曾埋葬了数万忠勇将士与江湖侠客。正是经历了那场战斗,临朝才扎下根基。
然而,就和传闻中的山顶巨树一样,无处不在腐烂、枯败、动摇。
对于沸雪山来说,这座临京城的宫殿,只不过脚下一颗石头。
朝堂静谧,但并非是惧怕先于君主开口。
苏木辛将卷宗一抛。
“散朝。”她说,“散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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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寝宫。夜。
“吾君,郁相在殿外求见。”宫女行礼。
苏木辛这才从书卷中抬起头。
宽大的木桌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书卷,右手侧一叠熏香,丝丝缕缕的细烟飘摇而上。
偌大的宫殿装饰素净,临朝开国以来历代君主喜好的风格各不相同,而苏木辛即位以来,这些涉及到生活起居的点点滴滴,都是按照寻常人家的标准来的。
一如对奢靡之物的心,对君主之位也是如此。
之所以把这个位置抓在手中,也仅仅只是因为,这个位置“本就应该是自己”的而已。
“让他进来。”苏木辛说。
郁沉走进来,规规矩矩行礼。
他身着暗蓝色勒腰直裰,双手正捧着用锦缎包裹的木盒。
没有多言语,郁沉径直上前,把木盒放在了案上。
苏木辛看着他的脸庞,直到他直起身。
“吾君夜安。”他说,“臣正是为了请罪而来。”
“郁相还在在意今□□堂之上万尚书的指正吗?”苏木辛坐回位置,仰脸对上他的目光,“这可不像你。”
郁沉微微一笑:“那是我的失礼,即使万尚书不指正,我也自会向君主请罪。只是现在,并非为了那个。”
苏木辛垂眸看向木盒。
他伸手,解开锦缎。
“臣虽受吾君所任,主查吏部尚书残杀民间孩童一事,但也并无下令处决罪臣的权力。”
郁沉抬眼,注视着苏木辛的神情,“此乃失了大礼,今夜特来吾君寝宫请罪——应如是。”
轻声细语说完最后三个字,他揭开盒盖。
苏木辛眼神颤动。
纵使在郁沉揭开盒盖之前,她也明白装在里面的会是什么。
里面装的,正是今天处决的那个罪臣的项上人头。
他被斩首时尚未闭眼,面目狰狞,一股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郁沉打量着她的面庞。
“因此,便带着罪臣的人头来献给君主,以示处决结果,交由君主明察。”他说。
就出发点而言,这是合理的。
合理,却不妥善。苏木辛只好偷偷减小了呼吸的力度,那陈腐的血腥味把熏香冲得一无所踪。
“你的下令,还真是果决啊。”盯着人头,苏木辛镇定着神情。
“臣也只是在效仿前朝罢了。”郁沉回答,“罪如刘起竟之人,那种方法,既能慰藉被杀孩童父母,对他而言,也不为过。”
苏木辛眨眨眼,不再去想眼前这个人头的身体是怎么被放进大锅里面烹煮,移开目光:“郁相。”
“臣在。”
她脑中掠过了很多话语。可最终说出来的,都变成了羸弱的口吻。
“你听说那些关于鸢雪的传闻了吗?”
“有所耳闻。”
“元春日就要到了,那鸢雪,还会再降下第二次吗?”
“事关神明江山,臣不敢妄言。”
苏木辛也没指望他回答。
距离鸢雪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准确的说是十四天。
大难过后,纵使竭力捕杀受鸢雪之毒变化的腐尸,到今天腐尸所剩无几,却丝毫没有气运好转的迹象。
元春日,向来是张灯结彩的节日,用来送走旧岁,迎接新的一年到来。
可如今荒凉的临京城,即使还有两天就到元春日,街道依旧门可罗雀,丝毫不见节日的踪影。
那样热闹的日子,和临京城已经相去甚远,并且有永别的趋势。
天气变得越来越冷,连绵大雪一层又一层地覆盖在土地上,江河冰封,宛若小冰河。
这样的异象,如果王朝注定要覆灭,任谁都是回天无力。
“我自觉勤于政务,法纪严肃,节俭爱民,普天之下,无不是我呕心沥血的土壤。”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可是.........鸢雪,果真是我的错?”
听到这里,郁沉微微停顿。
让百姓变成癫狂腐尸的鸢雪,在所有的民间传闻中,无不象征着王朝衰败国土不复。而这些传闻,分明就是句句都指向朝堂主位之上的君主。
即位十四年的君主,登基时不过才十岁。这十四年,国事桩桩件件,分明每一步都是向着明君前行,任谁去揣测,也不会想到偏偏在临朝十四年降下这黑紫色的妖艳鸢雪。
可是,降下就是降下了。民间与江湖往往处在朝堂之下,中间相隔着一道漂亮的琉璃瓦,轻飘飘的象征着灾难的大雪可以让琉璃瓦破碎,也可以让朝堂坠入暗渊。
明白这一点,与把所有罪责都推给君主,是不矛盾的。
灾难之后最常见的不是悲痛,是怒火。
“沸雪山为神山,更为临朝开国的奠基之所,忠魂埋骨之处,这个典故,想必吾君比臣更清楚。”他说,“如今鸢雪从沸雪山上降下,其中包含的是神意,又或许是吾君母辈的意指。天下王土之事,并非吾君一人的责任,也并非吾君一人所能扭转。”
苏木辛颔首,恰好和盒中怒目圆睁的人头对视。
郁沉说的话,很难得的并不是很合她的心。
像她这样的人,放之前朝后代,怎么也不应该是亡国之君。这向来是隐秘的骄傲。
她更是不会接受这个结局的。
“这座临京城,是我的母辈从卑人手中夺回来的。”苏木辛说。
“臣明白。”
“这个君主之位,是我的母亲留给我的。”
“臣明白。”
郁沉又接道:“但即使如此,吾君也不可..........”
“不。”苏木辛摇头,“这就是我的责任。我能扭转。”
“元春日时,也许我该登一次沸雪山。”她又说,“一来告慰亡灵,二来乞求巨树息怒,三来,求我母辈指引。”
闻言,郁沉反而抬脸看向她,惯常的盈盈笑意也淡去了。
“沸雪山终年积雪,在巨树生异时登山,只怕是不祥之举,还望吾君思量。”他开口,“并且,也从未有人登顶过沸雪山,吾君虽是天之骄子,也不要在这件事上好高骛远为好。”
苏木辛蹙起眉头:“你不同意?”
他并未低头,只是垂下双目:“我并非有左右吾君的想法。”
“我会去的。”她说,“元春日后,我会上沸雪山。别人上不得,我定能上得。”
郁沉闭目,又睁开,缓慢地眨了一回眼。
“既然是吾君的意思,那臣,也定当全力以赴。”他说。
“郁相这身打扮,是要出城?”苏木辛突然变了脸色,略显轻松地说起别的话来。
“此前调查吏部尚书一事时,还留了些守军和家仆在城外,需要我亲自去告知结案。”郁沉简单解释。
其实这个回答也并不是那么好理解,不过苏木辛便没再问了,允他离去。
郁沉行礼告别,背影一点一点缩小在宫殿外。
“收起来,让人挂在临京城门口。”苏木辛说。
“是。”宫女应道,上前合上木盒,捧着下去了。
外面星辰垂野。夜幕中,沸雪山的轮廓若隐若现。
“韵儿,回来。”她突然开口。
“嗯?吾君?”宫女回头,很是自在地小跑过来。
郁沉的背影刚刚才消失。
苏木辛向那个方向抬了抬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