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07
事情发生得太快, 太让人无法预料,云闲一行人看着面前扭曲的场景,明明知道这是八十年前发生的事,却依旧心头郁结。
自己并非身处其中, 都感觉到一阵窒息, 更何况当时第一次着手处理事物的少年明仁?想必是委屈到不能再委屈、慌乱到不能再慌乱了吧。
即墨姝真是看得快要气死:“搞什么啊!全都死了算了!爱救不救!欠谁一样?!”
“真是不知道佛门在干什么。”姬融雪皱眉道:“要不然就都不要救,要不然就立好规矩, 敢闹事者杀无赦, 以这些弟子的修为, 想护住这群人做不到,全杀了也只不过是抬抬手的事。不让攻击, 是把自己的弟子当做沙包了吗?谁都能打一下!莫名其妙。”
其实, 想护住这群人是做得到的。甚至只要他们能暂时收手, 不要再自相残杀, 以佛门的功法,完全可以把他们护得很好。明仁下山前, 想到的便是这点,如果好战派敢来冲击佛庙,她一定要护住这些伤员, 可她从来没想到, 情况会变成现在这样。
“……”祁执业道:“前提就不成立。如果真袖手旁观,一个都不救,每个弟子都在山上修炼, 管底下是不是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那修出来的是什么东西?明仁前辈若不知情还好, 若是知情, 心魔也照样会缠上的。”
“是啊……”风烨道:“平日里佛门收了供奉, 若是一点动静都没有的话,信众会相当绝望的吧……”
乔灵珊道:“最开始便是那个男人出了问题。本来大家都相安无事,他非得要点明自己身份,还先下杀手。早知道就该在他说宏愿之前就把他赶出去好了!接下来所有事都不会发生了!”
可谁又能提前知道,他要这样做呢?
就像谁也不知道,每逢播种季节都要发生的抢田埂一事,最后会引起两国开战,死伤无数。
事赶上事,好像每一个环节都在好巧不巧把这件事往最坏的情形上推。初出茅庐没有经验的明仁,如果早能当机立断选择镇压,就不会到后面这镇无可镇的情况。选择果断放弃第一个人,就不会到最后弃无可弃。又恰好是数量相差不大的法喜宏愿两国人,若是哪一方人占压倒性的多,另一方人还敢这么挑衅?再加上那引起事件的宏愿国男人,最后“巧合”地又死在了明仁之手,一切的一切,都好像奔流不息的江海,把众人往远处推,不由分说,不容抗拒。
明仁做到了没有分别心,不管是谁,她都想救,可最后不仅谁都没救到,反倒害了她自己。
观其他弟子来的情况,别的佛寺就没有发生这种事,甚至还有余力来支援,但现在,已经晚了。
那个大刀男子的尸体躺在地上,被所有人看着。
大家的神色都跟从前不一样了。
“……迟了。”云闲凝滞道:“住持不让弟子们还手,是不想让他们攻击。刀剑无眼,修真者想杀一个普通人太容易了。战争中要介入的第三方,必须毫无立场,佛门必须没有立场,必须中立,可现在,佛门的下一任住持出手,在法喜国界帮忙杀掉了一个宏愿人——不管事实经过如何,在所有人眼中就是这样。”
又是可悲的巧合。
如果明仁不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住持,只是一个普通的佛门弟子,那意义又截然不同了。
明清的伤口还在流血,明光无暇再想那么多了,连忙组织所有人将这群杀红了眼的疯子分散而开,期间又是一阵难看的撕扯。
沉默中,祁执业扯了扯嘴角:“这群人,早在下山之前就知道自己可能会被打,甚至可能会死,还是不带武器,还是不还手。问就是自己的选择,他们都是自愿的,你拿他们有什么办法?”
即使八十年前经历了如此惨痛的教训,到现在仍是不改。无论如何都不改。
但即使是即墨姝,也无法再谴责这群弟子什么。说佛门蠢吧,说都说腻了,说佛门倔吧,撞了南墙也不回头,那不然为什么民间笑管他们叫秃驴?又蠢又倔,向来如此。佛门之善向来只约束自己,不约束别人,为此造下的所有苦果都由自己吞,可能会后悔,但一直以来都是这般,从未改变。
若是在太平盛世,这般良善可能会换得好结果,但在这种特殊情况,就两边不是人了,说难听点,像个搅屎棍,两边都想抓,两边都抓不住。
回到最初,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插手。但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佛门不可能不插手。
明仁站在原地,好像所有的风雨都往她一人身上倾斜,莲花棍掉在地上,沾染了污泥,却迟迟没有一双手再帮她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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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零零碎碎切换的极快,明仁被召回佛门大殿,住持背对着她,点燃线香,袅袅香束向上升起,氤氲了佛像的脸。
住持没说话,明仁却道:“现在,怎么样了?”
“明仁。”住持道:“你既回山上,就不必再过问山下之事了。现在正是要紧关头,我担心你前功尽弃。”
明仁仍是固执地问:“现在怎么样了?”
住持道:“……唉。”
在佛像之前,他如何能说谎,但看他避而不谈,明仁就已经知道,山下的情况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差。
其实她从弟子们的只言片语中,早就听出来了。
好像无论做什么都没有用,无论派多少人、无论挨多少打、无论用什么方式去镇压,甚至求他们,你们不要再这样了,也还是没有用。这边镇压了,那边又起来了,后方的粮草到了,兵马也开始集结了,这一战只会会打越疯狂,来来回回,好像噩梦在循环。
现在,就算两个国主叫停,也停不下来了。不死不休,除非一方投降,但已经死了这么多人,好不容易才挑起来的战争,谁愿意投降?谁都觉得自己才会是笑到最后的那个人。
明仁道:“我当时是不是不该出手的?”
“我知道你本意不是如此。你怎么可能会去杀普通人?这不是你的错。”住持只道:“……明仁,别再想了。”
“可是。”明仁抬眼,眼底满是血丝,“我听说,宏愿国内的佛寺被砸了。”
住持默然不语。
“因为我出手杀了宏愿人,所以他们觉得被背叛了。”明仁虚弱道:“可我解释过了,我是想救他们,我没有想杀宏愿人,也没有想杀法喜人。没有人信我。那个人的确死了,但我真的……住持,宏愿国的佛寺被砸了,那境内的伤民怎么办?那些信众怎么办?”
事到如今,她比起自己被误解,还在担忧那些无辜信众。
“明仁,事已至此,别再想了!”住持的声音骤然变重,又很快温和下来,叹道:“佛寺被砸了,以后还可以再建。只要再撑过这段时间就好,我们派一些人去守着,已经在尽力去接收那些宏愿的流民了。若是还愿意来,我们都会救的。”
明仁重复道:“若是还愿意来……”
是了。
有很多宏愿之人,已经不信任佛门了。更何况被那些好战之人砸了佛寺,佛门弟子要接他们去别的地方,已经如惊弓之鸟的民众还敢跟着走吗?佛门有可能会帮着法喜人杀人的啊。
“那接下来怎么办?”明仁继续追问,“佛寺人都满了,接下来怎么办?要怎么撑过这段时间?这段时间要多久?”
住持:“此战要打多久,这段时间就有多久。”
明仁说:“可你把佛门弟子都召回来了。本来人就不够,你为什么还要把他们都召回来?”
“明仁,现在我们的身份敏感。”住持微微蹙眉,道:“要缩小范围,只能兼顾到交界线上的镇子了。我派人去建了木仓,中间都是隔离开来的,里面放了药草和食水,谁愿意躲,谁便躲在里面,至少可以解燃眉之急。”
明仁:“不派人去救人了吗?”
“师姐。”住持不说话,旁边一个小和尚丧气道:“你近些日子在山上,可能不知道。我们倒是想救人,可每一次,要么被宏愿人打,要么被宏愿人和法喜人一起打。也不敢只救法喜人,这样谣言就更坐实了。当然,要是能救人,被打一打倒是也没什么,受一些皮肉之苦而已,平时练金钟罩受的伤比这个重多了,可每次我们一出现,不知为什么,矛盾总是更加激化,实在是没办法了,还不如不要出现。”
明仁:“可是……”
她想说的话噎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来。可是什么,可是不能就这么放着不管?可她能做什么,她只下山了那么一次,就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住持看着她,又道:“明仁,你记不记得,再过一月,本届四方大战就要开始了。”
四界现在实力差距已经拉大,上一届大战西界的成绩就不算良好。佛门向来不争胜,但不意味着对成绩不在意。就算真的不在意,也有人会强迫他们在意。最近北界之人已经暗暗往这里安插探子,想要估量一下佛门的实力情况了。
而毋庸置疑,明仁肯定是这次大战的领头人,按照常理来说,她必须要在一个月内晋升,要去大战的弟子养精蓄锐,保留实力,争取突破——无论如何,都不该损耗在山下,被一群杀红了眼的难民打来打去。
怎么会这么倒霉?怎么会这么不巧?可倒霉又不是来串门的二姑妈,看到家里有别的客人就自觉离开。又是外患,又是内忧,西界若是这次没能表现好,可能引来的是比两国交战还要大的祸患,可……
云闲道:“八十年前那届四方大战,是明光大师参加的吧。”
祁执业道:“……是。”
明仁最终还是没有去。
众人面色沉重,已经知道了结局,再往前看,心情更是低落。
明仁如此聪颖,怎么会听不懂住持话里的意思,但她握着腰间那枚芳菲送的香囊,就想到南山镇乃至全国都处在水火之中。不知道对方怎么样了,逃走了没有,可两国有无数个芳菲这样的少女,难道自己真的能这样就当做看不见吗?能半个月后就这么前往四方秘境,回来之后便当做什么都没发生风平浪静了吗?
住持似是见她犹豫,语气更重:“明仁,你勿要再管此事了!”
明仁的指尖把香囊按紧,她低头道:“……我知道了。”
明仁这种性格,说“我知道了”和“好的”,完全是两种意思。她才十九岁,少年总觉得自己可以摆平一切问题,所以她偷偷拿着莲花棍,还是下了山。
既然她作为佛门的下一任住持,不可以出手,和尚身份敏感,会遭人误解,那她不露面总可以了吧?
于是明仁下了山,直奔佛寺而去。
佛门的人已经撤离了,只有粗糙的木仓立在佛寺之外,里面放着干净的食物和水,还有一些应急的药物。有人来来去去,偶尔有小沙弥行色匆匆地往这里添补物资,说来奇怪,明明是来救人的,现在看上去却跟做贼一样。
佛寺外的木仓像一个个伞顶,里面已经待满了人。这是佛门弟子用灵气加快建的,还在外施了保护罩,免得里头的人被放火烧死。
木仓里空间狭小,但好歹能遮风挡雨,互相看不到彼此,竟然比当初佛门弟子在此调停还要平静多了,虽然只是短暂的平静。明仁心情终于好了些,但很快又低落下来。
木仓再怎么多,也住不了百分之一的人。那些行动不便的人能找到这里来吗?这里也只是暂时能够待一段日子的场所,这场战役真的很快便能结束吗?
和平总是短暂的,突然,佛寺旁又传来一声惨叫,一人头破血流地跑到木仓之前,喊道:“杀人了!!有没有人救救我?开门,谁开门让我进去啊!”
竟然又是上次那个瘦弱的男子,只是他的女儿不知去了哪里。
可不论他怎么喊,木仓内一道门都没开。那也是自然,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还有空去救别人?再者说,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就为了害人?
明仁眉头一皱,躲到了佛寺那道佛像之后。
那男子无路可逃,直直被逼到了佛寺之内,追他的人一身血气,闷不做声,看上去是和之前那死在明仁手上的大汉一个阵营的,明仁心中一痛,但现在已经管不了这到底是宏愿还是法喜的人了,她一视同仁,一掌将那大汉打出了佛寺之外!
她没下杀手,只是将人打得动弹不得。
瘦弱男子惊疑不定,环顾四周,佛寺内空无一人,只有佛像垂眸不语。
另一个大汉又扑过来,佛像手上金光一闪,大汉又滚了出去,和方才那人摔到一起,成了筷子兄弟。
只要他们想进佛寺之内,便会被毫不留情地弹出去。
木仓的门终于打开了。先是一扇,又是一扇,瘦弱男子狂喜地不断在佛像之前叩头,高呼道:“显灵了!!菩萨显灵了!!!”
众人麻木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点点希冀之光。
明仁似乎找到了能让她心安些的道路。
这些天,她一有时间就会在各个佛寺内巡逻。只要一有人相杀,她就用这样的法子进行阻拦。不论是哪国人,只要谁先动手,谁就会被“佛像显灵”,进行降罚。
效果也看起来的确很好。众人开始相信,佛寺之内有勘察罪恶的神灵驻守,无论是谁都不可以在那里舞刀弄枪。也开始逐渐有人往佛寺里迁移了,还有人甚至把床和被褥都背到佛像脚下,一整天都不曾离开。
风雨飘摇的家已经不是家了,至少这里能让他们感到一丝安全。有些人甚至把自己的口粮克扣下来,先摆在佛前的供桌之上,等快坏了再拿回来吃掉裹腹。
这让明仁也逐渐从低落中振作起来。她甚至想,自己之前为什么会觉得这些人不值得救?明明只要好好对待,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善心结善果,自然是该如此的。
她是如此的感到振奋,卯足了劲在佛寺内保护民众,甚至根本听不进去住持三番五次嘱咐她千万不要再插手此事,直到某一天,她发觉供桌上多了一块黄金。
战乱之中,黄金是最保值的货币了,为什么会放在这里?明仁疑惑地停在佛寺中。难道是觉得真有神灵会帮忙保守吗?就这么放在桌上,很容易被人拿了去。
于是明仁守在这里,没等到形形色色的面孔,反倒又看到了那个瘦弱的男子。
他现在神采飞扬,还在不断和人说自己是如何如何看到“菩萨显灵”,身边跟着的“女儿”却换了一个,也是懵懵懂懂的幼童。
明仁察觉到了有些不对。
那人意气风发,道:“都说了,佛祖呐,也是要吃饭的!你们天天往这上面供这菜叶子烂馒头的,谁要吃?谁爱吃?要供就供点好的,佛才肯帮你啊。”
其他人道:“佛祖慈悲,怎么可能有分别心?”
“没分别心?你看看佛门弟子,再说这话吧。”那瘦弱男子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你们不会都不知道吧?刚打起来那会儿,佛门住持就去了国主那,跟我们国主商量了事呢。”
佛像背后的明仁一惊,遍体生寒。
没有……没有!怎么可以胡言乱语!!不能让他再说了!!
她灵气尚未发出去,就攥回了手里。
她若是现在出手,绝对会暴露!
那人洋洋得意,将自以为的事情昭告天下:“我们国主答应,若是能合作,便给佛门捐一尊二十米高的金像!!二十米,你知道什么概念吗?你全家祖祖辈辈泥腿子不要命地在地里刨,怕是也刨不出半个小拇指!”
这已然超过了众流民的想象力。
他们对于皇城之人的生活之向往,仅限于东宫娘娘烙大饼,怎么能想得出二十米的金像得花多少钱,得挣多少辈子?
“原来是这样啊……”
“难怪。我说那群秃驴,平时天天坐在山上不问世事,现在哪有这么好心。”
“也正常,无功不受禄啊,二十米金像,我们交的税卖的粮都填了不少在里面,住持都快肥的流油了吧。呵呵!帮我们是理所当然,不帮我们,只能说是狼心狗肺了!”
明仁只觉得自己不能再听下去了,她飞快地离开,回山,途中又经过那道门前放着鲁班凳的平房。门仍是紧闭着,里头人影晃动,落在窗边,那家人没事。
没事就好。
她突然很想走进去看看,但她还是没有。
空间再一次停滞,此时的明仁明明有两个选择,其一,回到佛寺,她便可以听到接下来的话,或许之后事情便不会变成那样;其二,走进去。把这家人带离。
可她仍是一去不回地奔向了佛门的长阶。
纺车还在吱吱呀呀地转,那人还在得意洋洋地继续:
“你说我是为什么被救了两次?我看上去没钱?蠢不蠢,这世界上多的是金子买不到的东西!”
“我后来想了想,可能是这样。那时候我带的那女娃,在寺庙那儿磕破了头。血啊,汇集五行精华……你先别急,我跟你说,那可不是普通的女娃。那是五行属阴的,我不知道找了多久才找到那一个!皇城里多少达官贵人抢着要,说是能帮忙升官呢,现在虽说破相了,我也因祸得福了。……我在胡扯?都跟你说了,佛祖也要吃饭的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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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几日,宏愿国仅存的佛寺供桌上出现了珍贵的书画。
珠宝。上面染着血迹,不知道是从谁耳朵上扯下来的。
金子,银子。
供佛讲究的是干净整洁,心存礼遇,就算只是供路边摘下来的野果子都很好,从来跟排场就没有关系。
明仁开始慌张了。
住持还是发现了此事,他派人下去调查了流言,第一次对明仁发了那样的火。
但明仁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气自己,还是在气其他事情,因为住持说的最多的一句话,是“你没错,但是……”。
她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可她好像真的做错了。
佛门开始关停佛寺,只开木仓,拒绝任何信众上供,禁止明仁下山,召回所有佛门弟子,但没有用。
神像不再“显灵”,不再庇护信众,两国人都觉得是自己给的不够多。
什么?佛祖没有分别心?放屁!那为什么佛门众人一开始要帮法喜?还不是因为那二十米的金像!
金子珠宝不够,那就去抢。
明仁焦躁到无法修炼,总觉得心中如火在烧,可那一天终于来了。
有人依葫芦画瓢,去找了所谓五行属阴的孩童,取了血,放在佛寺之外。
这对佛门来说简直是天大的侮辱!供奉什么东西才要血肉,为什么要把这种东西放在佛寺之外?!这些人想要战争胜利,已经快要魔怔,什么办法都想得出来了!
拒绝没有用,严令禁止没有用,甚至另一个国主偷偷来了佛门,许诺出比法喜还要更高的金像,被住持赶出门外的时候,仍是不信:“你们倒是直说,有多少说多少,没事,我宏愿出的起!三十米?四十米?我把寺庙都用金子搭行不行!!只要能胜,隔壁半个国家十年出产的金子都是你们的,这还不够??”
不够,还是不够。不由分说,原来这才是他们所信的“佛”。
没有人责怪明仁,可明仁混沌地坐在莲台之上,已经不知道度过了几天。她又做错了,是她又错了。她不断地在想,现在是什么情况了?她又害死人了吗?
不行。她要下山。
她现在就要下山!这一次,她什么都不做,她只是看着,她什么都不会做了。
她要下山,拼了命地往下跑,谁都拦不住。住持在一片惊声中,无奈地垂下了头。
众人跟着明仁,两边狂风呼啸,少年明仁的眼泪落在风里,像雨一样冰冷,她到了西山镇的佛寺,迎面又是一群人在残杀,人头骨碌碌掉到地上。即使说了多少次,她什么都不会做,可明仁还是做不到看着人这么去死,她下意识一掌,将那人打出寺外。
获救之人看着佛像,片刻寂静后,发出一种狂喜到不似人类的声音:“赌对了!!!我就说了吧!!!我就说了,这样会显灵的!!你们看啊!!!”
身旁众人也跟着欢呼:“真的!!是真的!!!”
云闲看向他怀里那块布包,顿时呼吸一滞。
……布包里,躺着人的眼珠,还有一双布满老茧的手。
血肉模糊。
明仁藏着血丝的眼睛看着那布包,整个人都已经快僵住了。
不,她不想听。她不想看到,不要说,不要说出来!!
“这可是镇里眼最利的绣娘和手最精巧的木匠!!”那熟悉的瘦弱面孔上满是得意之色,咋舌道:“就是那个女儿真是难缠,这不是没想要他们的命吗?!”
明仁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滚滚淌下来。
她救的是谁?她救了,救了这样的人。这样的恶人!从一开始,一次,两次,三次。他早就该死了,却在她手下一次又一次地活下来,然后现在,现在……害死了一个,两个,无数个人。
如果她一开始就不要出手,就不要救下他,是不是后来的所有事都不会发生??是不是事情就不会这样,是她的错。她做错了!都是她的错,她不该。她早就该让他去死了!!
云闲看着明仁睁眼,看着她一道金光过去,麻木不仁地将那人一击毙命。
再看着她转身,朝熟悉的平房奔去。
“不要去!”
“回头!”
分不清究竟是哪里传来的声音,明仁狂奔到平房里,鲁班凳早已翻了,织布机上全是零零星星的血迹。
屋内的绣娘和木匠已经成为了最初云闲看到的模样。才多久的战争,二人原本只是微微染霜的鬓发就已经尽数变白,脸上满是惊惧痛苦之色,芳菲悬在梁上,已经没了气息。
桌上还供着小小的木佛像,香囊被扯掉了一半,里头芳菲采的花花草草漏在外面,被踩的凌乱。
明仁站在门外,竟是不敢走进去。
她已经快要崩溃了。
因为佛说,要没有分别心。所以她救下了杀人无数的恶人,害死了无辜淳朴的善人。一路过来,那些村民死的死,逃的逃,真正在战争中活到现在的,被她救下的,全都是……不,或许不是。但她已经分辨不出来了。因为佛说,要广泽大爱。所以她不管被如何中伤,都要救人。可无论怎么做,无论怎么做都是这样的结果,她错了。去死,明明只有那些参与战争的人该死,明明只有那些对同类痛下杀手的人该死,凭什么,到最后死的全是无辜的人??
明仁把眼泪擦干,将三人的尸体埋起来。
整个心魔空间已经变得模糊扭曲,众人看到芳菲面目青白地对明仁说:“这不是你的错呀。”
明仁说:“你怪我吗?”
芳菲:“你也没有办法。”
明仁:“你也觉得,我如果一开始就不出手,那你就不会死吗?”
芳菲连忙道:“不对。不对,明仁,你不要这样想。我是被那个人害死的,不是被你害死的。”
众人看着芳菲的嘴一张一合,却没了声音,最后只听到细细弱弱的一声“可是真的好痛啊”。
明仁上山,又见到了住持。可住持的脸也看不清了,所有人的脸都看不清了,好像都长着一张痛苦的脸,她分不清了。
明仁说:“我错了。是我错了。”
“明仁。”住持道:“这世上,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用错或者对来分的。你没有错,只是……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又是这句话。
她错了,她明明有错,她大错特错。
明仁问:“一开始就袖手旁观,才是对的吗?”
住持说:“不是对的。但,是最好的。明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以后,也要统领整个佛门。你要做的选择,不是最对的,也要是最好的。”
明仁:“可是……”
“是我错了,一开始便不该让你插手,不该让你下山,我最不该的,就是尝试过去阻止。”住持第一次打断了她的话,语气中带有颤意:“明仁,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
明仁终于看清了住持的脸。这是一张垂垂老矣的脸,面上饱经风霜,眼睛已经快要混浊了。住持的寿数快要尽了,她生到十九岁,第一次看到了住持面上的无力。
“要如何阻止一场必定会发生的战役?”住持说:“就像你无法阻止一座山崩塌。你可以去收拾之后的残乱,但你无法抑制这一切发生。”
“可是,可是……”明仁慌张道:“□□,这是人祸啊!如果我不出手,不杀那个宏愿人。或者,我不要去佛寺里装作降罚,再或者一开始,那两家抢田畊的时候,那个人不要挥出那个锄头,明明有很多次机会,可是……”
住持只是缓缓摇头。
他悲叹道:“明仁,你别再想了!”
落到明仁耳中,这句话却生出了别的意思,让她从此人生改写的暗语。
“明仁,你想得到更好的方法吗?”住持说:
“如果想不到,那就是,你的错。”
接下来的画面愈发混乱,根本看不清始末,次序颠倒,蒙上一层血色。有魔在她耳边说话,“未有苦海何有佛?”“信仰崩塌了?不,不用崩塌,你只需要改正它”“我有办法,只看你愿不愿学”;她打伤三十三弟子,下山叛逃;她抓了好多人,包括那两个国主。她回到父母家,开始尝试抽出大恶人心中的恶意,只留下善的一面;她要让他们只要一有杀意就会暴毙身亡。第一次,失败。第二次,失败。第三次,还是失败。
可不知为什么,失败的那些人全都不见了。她明明没有处理,为什么不见了?
算了,不重要。
就像战争一样,谁输了,谁赢了,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失败的日子好像很久,又好像很快,明仁把自己全部的天赋都用在了结合两种功法上,终于,在失败了将近十几个人后,她终于成功了。
她欣喜若狂,将那个性情大变的人放回家,但放回家不意味着结束,他已经犯下血债,三十岁必须去死。
年迈的双亲看着她,神情复杂。
当晚,明仁听见房外双亲的声音,不远不近,模模糊糊。
“不能再这样下去……”“润清去哪了?”“得死……”“没有办法……”“杀了……”
母亲的脚步在修真者的耳中宛如惊雷,她木然睁着眼睛,在漆黑的房间中,感到枕头压到了自己的脸上。
接下来,双亲都去世了。明仁的下一个实验也失败了,但她这次发现,三个人的身体都没有消失。
原来之前,那些人都被父母处理掉了。
她却仍站在原地,看着,半晌后,突然笃定道:“这是天罚。”
“不是我杀的。我没有杀人,我在救人。我在找能救下来所有人的办法,为什么你们就是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你们想要杀我!!我说过了,我说过了的!!不可以有杀意,不可以!!!我是不是早就告诉你们了?!!”
“这是,天罚。是上天在惩罚。不是我,不是任何一个人,所有人都一样。”
“我一视同仁。我,一视同仁,所以,所以,必须……”
她背后生出黑气,血红色枝条蠕动,如血色莲花。
终于,面目全非。
早已开始崩坏的心魔空间瞬间开始剧烈震颤,回到此前一个又一个可以选择的节点,但明仁像是几十年来不知走了多少遍,无论如何选择,无论如何逃避,最后的结果仍是一样,像是挣脱不出的宿命,云闲一行人差点被直接甩出祁执业灵台,云闲抱住稳如泰山的姬融雪大腿,痛苦道:“怎么都没人注意到啊?!还有,那个魔是谁啊?!圣女,你认不认识?!真是做大孽了!!”
虽说明仁必然会走火入魔,但若是没有那个魔在其中推波助澜,她根本不会是现在这样!而且之前的事也太巧合了,没有这玩意在搅屎绝不可能!
乔灵珊都快哭了:“太惨了,明仁前辈……啊!!”
风烨飙泪:“呜啊啊啊啊!!”
薛灵秀抬头看天,用力眨了下眼睛。
女默男泪,云闲虽然觉得心里堵到快说不出话,但还是有要紧事要干,她们不是来窥探人家明仁前辈隐私的,是要真刀真枪干架的啊!!
要将明仁前辈逼出祁执业的身体,就必须要加剧她心魔的混乱,让她从内部直接崩塌,如果能伤到最好,伤不到……只能关门放明光大师了!
明仁——不,现在的笑面佛陀,绝对不可以留!
已经不能再混乱了,云闲在膨胀的血雾中,看到了心魔的内核,道:“即墨姝!祁执业!快点!!”
即墨姝祭出本命法宝,双手成印,滔天黑光顿时尽出,半晌才反应过来:“……谁让你叫我大名的?”
祁执业紧随其后,佛莲尽展,两人都不知道云闲要干什么,但她一叫,就下意识出手了。云闲地板烫脚似的窜到前面去,他这才发觉是个光屁股小蓝人,登时唇角一阵抽动,不知该不该看。
虽说也没什么好看的,就是个四肢又短又圆的简笔画形象。
“祁兄,你那是什么表情!”云闲将一佛一魔两道光波捏到一起,强行混合,怒道:“你低头看看你自己吧!”
祁执业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个黄金馒头:“…………”
他刚刚一直就这个样子?!
先不管了,云闲将两者强行混好,终于,朝若隐若现的内核爆射而去,直直击打在上头,瞬间,笑面佛陀发出一声尖利的惨叫!
不得不说,这两种真是一脉相承地互相嫌弃,挣扎到她差点脱手,但笑面佛陀现在情形不同,她自然也要以相同属性的灵气方能对待。
果然,有效!
笑面佛陀本就混乱的神识几乎要被切割成两份,这是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她再也无法保持现在这个形态,而是从祁执业灵台之中瞬间掉出。
元婴期开始,灵府中生出元婴,比较脆弱,直到分神期,元婴才开始与神识互相融合,称为元神。
元神虽然不如元婴那般脆弱,但毕竟和本体还是有着实力差距的,但看来,笑面佛陀经过几十年的心魔冶炼,元神也凝固到了一种恐怖的地步。
明光大师在外面等到脚酸,都想坐下来会儿了,就在这时,祁执业脑壳突然噼里啪啦爆响,先是一只不知什么东西飞了出来,然后便是那几只五颜六色的神识小人,迅速窜回自己身体里。
云闲猛然鲤鱼打挺,明光道:“阿弥陀佛,云小友……”
“别阿了!”云闲指着天,道:“这个重要!!”
半空之中,笑面佛陀失去了本体掩盖,终于露出了她的本相。
一张慈祥人脸之后,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铺天盖地的蠕动血红色枝条,正在活物似的找寻人的耳道,找准机会便要侵入。
明光愣住了。
这是……明仁吗??
“对,是。”云闲道:“她现在已经彻底入魔了,我们必须——”
话音方落,笑面佛陀便尖啸一声,本就辽阔的莲座范围再一次极速扩张,直直碾压过了山头,范围之内不论修真者还是普通人,全都瞬间呆滞,朝中心聚拢而来。
已经没地方下脚了,是人都知道本能逃开了,但这些人还在不停涌动,如朝圣一般狂热呐喊:
“三界如火宅!炼狱佛陀现!”
声浪铺开,无数灵气顺着枝条涌入笑面佛陀体内,云闲人给看傻了:“怎么还这么强啊???”
姬融雪:“我觉得我们一起上也还是打不过。”
即墨姝:“废话啊!让那个老秃驴去先!!要不是佛门那么叽叽歪歪瞻前顾后,能成现在这样??”
祁执业:“难道不是那个魔修从中作梗?!孰是孰非你分清楚!”
乔灵珊崩溃道:“你们别甩锅了!!都有错都有错!!喂,风烨?!你不是不晕血了吗?!”
薛灵秀一探脉搏,简短道:“太伤心,暂时休克。”
“……”这不就是哭晕过去了吗!
“云小友,你有所不知。”明光选择性忽略攻击性昵称,道:“若是巅峰时期,范围绝不止这么点。”
合体期大能翻江倒海不在话下,现在已经被削弱了非常多了!
云闲看着这辽阔到看不到边界的范围,傻眼:“……这叫,这么点??”
亲娘啊,这是在北界!不是在西界!严格来说,这还是别人的地盘啊!
说谁谁到,好久没见的柳晖察觉到这边动静,领着人就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一看到云闲,新仇旧恨就涌了上来:“你还敢来北界??!找死——”
云闲指了指上面。
柳晖下意识抬头一看:“……”
这,什么,东西。
感觉找死的好像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