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是……被拒绝了吗?
人偶怔愣着, 他缓慢眨了眨眼,好像是还没能真正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其实没什么的。
这很正常不是吗?
按着之后小吉祥草王所说,空洞的人偶内心所缺少的正是他曾经亲自积累的因,“前世”的自己倾尽所有, 却也不过是让历史这棵巨木微微摇晃了几片叶子——这样真的是正确的么?
这样真的是值得的么?
在决定拿回属于自己那份记忆的时候, 小吉祥草王表现出了一丝奇怪的迟疑。
“我必须要告诉你,你的记忆里有一处地方我很难破解, 并非不能强行解读……只是我不知道是否会对其他的部分造成影响, 我也无法保证当你进入这段记忆的时候,是不是会产生不可预测的危险。”
流浪者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那是他的记忆。
那是他已经经历过的一切。
他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人偶不曾有所迟疑, 抬脚踏入了那片记忆的梦。
***
梦境的权能,让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如此的栩栩如生。
小吉祥草王的声音相伴身侧, 而旅行者也跟随在身边确保不会发生意外的危险,老实说,重新经历自己记忆的故事这样的机会估计不会再有了, 可也许是因为这些东西对他而言毫无印象的关系,除了故事中那容貌相同的主角无时无刻再告诉流浪者, 这是属于他的故事以外, 他也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
还是很空洞,很陌生。
……很寂寞。
一段段记忆掠过, 人偶的目光始终不曾有过太多的变化, 直到小吉祥草王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周围变幻的景色不再如同之前那般清晰明朗, 流浪者这才慢半拍地注意到,这也许应该就是小吉祥草王大人之前所说的, 那段他无法解读的记忆了。
周围很黑, 气氛也很阴暗, 偌大的建筑物内部却空无一人,派蒙已经缩到了旅行者的身边了,空皱着眉四处打量这,总觉着这氛围有些似曾相识。
派蒙哆嗦着,小小声地开口:“……旅行者,你觉不觉得如果这里好像和我们在阿如村附近看到的活力之家的啊?”
空脸色倏地一沉。
——的确非常相似。
除了更加豪华、更加干净整洁以外,整体的氛围和布局,和那里的差别并不大。
派蒙左右打量着,并没有看到和废墟的活力之家一样贴满值班表和分开的床榻,这里的房间很多,但是似乎都各自不同的用处。
书房,卧室,练习室,衣帽间……
目前为止看到的所有东西摆设似乎都只是一人份,精致小巧,每一样都透出来价值不菲的样子。
“之前有关博士的那段记忆里,他说你曾经是他最满意的试验体,这是不是就是那段记忆的一部分啊……?”
……是这样吗?
流浪者怔怔地想着。
这些东西,是为他准备的——?
先前每一段记忆,他们都能看到散兵的痕迹,他们身临其境的这些梦境毕竟都是以他作为记忆的主体呈现出的画面,可这一段记忆里他们已经在这里呆了这么久,都还没有找到这段记忆之中的散兵。
而且从刚刚开始,空就一直很在意一件事情。
气味。
或者说,血腥味。
……对于一个梦境来说,太过真实,也太过黏腻的血腥味,就像是对与这一部分记忆的主人来说,这股黏腻浓稠的血腥味本身就是这段记忆里印象最为深刻的一部分。
他们的五感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都是根据梦境之主主观回忆的再度模拟,可是他们甚至连伤口和尸体都没看到,如此浓烈的血腥味又是从哪里来的?
哎呀呀。
流浪者忽然停下脚步,怔怔地看向那漆黑无光的走廊尽头。
——他们也就算了,你当真不知道吗?
你会不知道这血腥味的来源?
你会记不住这黑暗里隐藏着的秘密?
即使是梦境之主也不敢说自己能越过记忆的主人创造出莫须有的存在,智慧之神根本不知道这里发生过什么,那这里又是依靠着什么创造出现有的一切?
你曾经反复描摹过这段记忆之中的每一处细节,盘子的花纹,衣服堆出的皱褶,灯光照射出的折角,就连那株已经快要枯萎玫瑰会在下一秒掉落几片花瓣你都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你已经开始接纳那个事实了吧?
你倾尽一切,却不曾撼动过真实的历史。
你所忽略的一切仍然存在,你所否认的一切不曾修改。
是谁还在努力地记住这个梦啊?
是我吗?
人偶摇摇头,却又点点头。
于是他听见那恍惚低哑的笑音。
——那“我”又是谁呢?
他恍惚着,怔愣着,踏出了一步。
人偶听见自己的木屐踩在空空荡荡的地板上,柔亮纯然的白衫化成了瑰丽华艳的绛紫,但是此刻的他顾不得去思考自己衣着的变化,这片梦是不曾被神明窥视过的梦境,他曾经如此小心翼翼的呵护着一个梦,一个秘密。
因为那是“我们”最后的秘密。
我必须要保证没有人知道,没有人看过,谁也不可以知道它的答案——包括我自己的未来。
流浪者听见自己的脚步正在变快,从踉跄的前行变成了不顾一切的奔跑——他要快一点,再快一点,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是记得,他知道下一个拐角的方向,他知道那股血腥味的来源,他知道自己的脚步必须要快过神明和诅咒,哪怕这只是记忆,哪怕这只是过去发生过的一切。
因为不可以再有第三个人知道那血腥味的秘密。
为什么呢。
【因为我答应过你了。】
“……因为只有你能帮我了,斯卡拉姆齐。”
——在血腥味的尽头,是散落满地的黯淡神之眼。
是无声握紧的长刀,是沉默站立在血泊之中的少女,是循声望来的那一双已经失去光亮的眼睛。
她的刀尖仍在滴血,而死域正在她的身上扩散,漆黑污浊的诅咒剥夺了她正常流血的资格,溃烂的伤口像是腐朽的木块,她的肩膀与手臂都已经失去了鲜活的色彩,很快就要连刀都要握不住了。
——像是个濒死的怪物。
人偶终于慢半拍地注意到了地狱的惨景。
她的脚边,躺着的是“她自己”。
她所站立的血泊之中,密密麻麻散落的,都是“她自己”。
流浪者沉默着,战栗着,他以为自己会惊恐的尖叫,咆哮,疯狂反复地询问她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自己”的情绪却是如此的平静,像是早已预测到这一步,像是他比任何人都先一步清楚这样的结局。
“他”甚至还为了只有自己看到这画面,跟着松了口气。
“看呀,散兵。”
她眼神空洞死寂,注视着那无数个自己,最后却也只是对着人偶露出一抹浅淡的笑弧。
“……我成功了。”
“现在到了你履行承诺的时候啦。”
承诺?
什么承诺?
流浪者还在茫然着,而那柄刀已经被她反手递了过来,他注意到“自己”握刀的手是如此的平稳又自然,像是已经接过这把刀成千上百次一般流畅;刀尖的一端抵在她的胸口,她如此乖顺地坐在那里,安静地等待着一段意识的结束。
说到底,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秘密。
因为我们都已经见过彼此最为不堪丑陋的一面,我见过你被切割重造的躯体,你见过我被死域污染的半身,我们都见过对方人形与怪物共生的妖异诡相,所以反而可以不去在意所谓的尊严和荣耀。
——可如今的你当真还有挥下这把刀的资格么?
冷不防的,人偶的心中突兀出现了这样的声音。
流浪者试图无视那声音对自己的嘲笑,可他鼓足勇气挥下的刀锋触及并非枯萎的血肉,而是瞬间燃烧的烈火,空无一物的空气——梦境之中的一切转眼之间被熊熊燃烧的烈火吞噬,他被忽然绽开的热浪惊得连连咳嗽,流浪者踉跄几步,勉强睁开眼的时候,眼前却已经失去了她的轮廓。
人偶神色怔愣,呼吸之间却不是高温烧灼的空气——他在惊愕的询问声中回过头,猛然发现自己已经被排斥在了那栋建筑物之外。
旅行者并未与他一起见到那段记忆,那仍然是一段被拼命锁住的秘密,“自己”排外的程度甚至包括了现在的自我,可流浪者发现自己并没有松开握刀的手,他的手指捏得死紧,连骨缝都在隐隐作痛。
“……不行。”
人偶喃喃自语。
我还没能杀了现在的她,我还没有做完我必须要做的事情,我不能就这样出来。
——说什么呢。
不是已经抛弃掉了吗?
那声音轻描淡写的询问道。
她不是已经和你的那些记忆一起,变得和你毫无关系了吗?
不是已经决定把那些东西像是垃圾一样毫不犹豫地扔掉了吗?
“……闭嘴。”
既然已经抛弃掉了,就不要再来打扰“我们”。
“……都说了,让你闭嘴。”
你已经没有挥刀的资格了,流浪者。
瞬间炸开的狂暴无比的风之元素力卷起冲天火势,流浪者暴怒着一刀劈开火海,对着记忆残存的自我意识咆哮道:
“——我没有挥刀的资格谁有!?你吗!?不过是个寄生在记忆中的一点垃圾,凭什么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这是我的记忆!这里的一切都我的东西,谁允许你在这里像是个主人家一样在我面前胆大包天的自称‘我们’,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