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霸一山的亡命之徒们多年来跟官府养的酒囊饭袋玩惯了猫鼠游戏,哪里经得起跟这种招招见血的狠角色大战几百回合,人倒一半时便有人哭爹喊娘的大叫:“快!快去请四当家的!”
半炷香前还被他们言语猥/亵的“小娘子”,此刻仿佛成了不知疲倦的屠人机器,她眼角绯红,神情冰冷,手起剑落一道寒光闪过便能要数人性命,山匪们只觉得她出手极快动作极利索,必是十年八年才磨出来的好身手!可若是真正有那么点东西的高人细细看上几眼,便能发现,她对手中所使招式其实是生疏的。
武有道,剑有道,道入极境,化有为无。
她的一招一式都在严格遵循剑谱,匠气有余而灵气不足,远没到融会贯通的地步。
衡山派五行剑“撼山”分为四式,分别为“扫”、“劈”、“撞”、“刺”,江芷脑海中的剑谱随风飞快翻动,招式图像在一页一页飞掠而过间连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副行云流水的动态画,如一只大手牢牢摄住她的三魂七魄,逼迫她不得不拼尽全力直至精疲力竭。
同为山贼,北越山贼能将华山弟子齐齐拿下却也不出一招便成为她剑下亡魂,而八仙山不过区区几个看门护院的哨匪,在伤亡大半的情况下竟也能稳住心神继续与她周旋,这已经不是光靠武力能调/教出来的“乌合之众”了,而是谋略。
八仙山上有高人,江芷确信。
从剑尖下死里逃生的“瘦竹竿”一路气儿都不敢喘冲到第四寨大门口,正好迎面撞上风风火火出门的熊老四,足下车没刹稳便哭天喊地道:“四当家的快过去吧!那小娘们忒吓人了!那还哪是人啊!那是地底下跑出来的恶鬼啊!”
熊老四听到风声本还觉得这群废物大惊小怪,如今见连手下这幅屁滚尿流的窝囊德行,便生出点警戒来,问道:“兄弟们情况如何?”
“竹竿”方想张嘴,熊老四连同他身后一帮喽啰只听到“噗呲”一声闷响,一柄光亮如银的剑刃自后往前贯穿了“竹竿”的腹部,鲜血顺着剑身朝下流淌,冒着丝丝热气,滴落在尘土里。
又是“噗呲”一声,剑被拔了出去,人应声倒地,露出身后长不过五尺宽不过一尺的少女出来,少女神情漠然,既没有杀红眼的疯魔,也没有如临大敌的惶恐,她静静瞥了最前头的男人一眼,嗓音清脆:“你就是熊老四?”
过去江芷只当所谓“九尺男儿”是话本作者在扯淡,直至今日见了才晓得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都是一个山头养的,怎么鼠老六长得獐头鼠目猥琐佝偻,熊老四就高大魁梧腿比杨树还粗一圈,真是龙生九子九子不同,八仙“八怪”千奇百怪。
熊老四不仅有熊身还有颗熊心,面对剑尖染血的小姑娘不仅丝毫不惧,还完全不放在眼里,斗大的鼻孔朝天冷哼一声道:“我只当江家的人死绝了,没想到还有剩下的,早知便该给还有气的补上两刀。”
他这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话触到了江芷逆鳞,因为她想到了父亲尸首上那被补上的一木仓,原本淡漠的凤眼一抬,里面杀意毕露!胸口一团熊熊烈火掀起万丈热潮,拔剑便朝大山似的男人劈去!
熊老四没料到这小姑娘出手如此之快,拔刀的手迟了半瞬,只得抬胳膊用护腕防身!只听“咚!”一声重响过去,有如岩石坚硬的玄铁护腕竟生生裂成两半!
剑刃刀刃针锋相对,划过时火花四溅,江芷人轻体瘦,在身高比她高两倍不止体重比她重五倍不止的男人面前如同一只张牙舞爪的奶猫般没有威胁,看得众喽啰从捏一把汗到热血沸腾,纷纷叫道:“四当家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熊老四吞了口唾沫,心道:“杀了她……哪有看着那么容易……”
他自诩天纵奇才,自认为无论体格还是悟性都是老天爷赏饭吃的武林高手型,如今江湖独尊的剑道他一直很看不上眼,认为那些花架子也就唬唬人管用,到了他的重刀面前都是一堆中看不中用的破铜烂铁。
可他不得不承认,绝对的力量在绝对的灵活面前,成了百无一用的拖累品。
身手比猴子还要利落灵活的少女总能轻松闪开他的一举一动,譬如他在身前给她一刀,她能眨眼间闪到他身后还上一剑,若非多年如一日的反应能力让他足以迎击,换作平常莽夫只怕早成了剑下亡魂,那身原本引以为傲的铜筋铁骨,竟成了导致他出招笨重的累赘!简直可恨!
重刀照头劈来,江芷手腕一转,集中力量使出了“撞”字诀,以剑为棍,硬生生将千斤重的大刀弹开几分!接着挺身一刺,剑尖几乎与熊老四的喉咙“擦肩而过”!
她道:“我只问你,十二楼的钱财是不是由你提议搬空的。”
其实从衙门出来的当晚后半夜她惊醒又溜进去了一趟,并且成功混进了监牢里。
按鼠老六的说法,当日他和熊老四带着手下几个兄弟去喝花酒,后半夜回去时路过十二楼门户大开,好奇往里瞅了一眼,只见里面遍地尸体血腥铺天,鼠老六提议报官,被四哥照脑瓜子来了一巴掌:“你他娘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土匪不是路见不平的,土匪是趁火打劫的!
熊老四深谙为匪之道,于是带人进去把值钱东西搬的干干净净,连当家主母手上的镯子都没放过。
她上山以来杀那么多人,其实也仅仅是要讨个说法而已。
一个简简单单的问题激出了熊老四一身冷汗,倘若她是在打之前问的,他必会理直气壮来上句:“是又如何!”
但几十个过招下来,熊老四深深领教了这小丫头的厉害,门口的几十个兄弟死在她手里,不冤!
咬牙又撑了几招,他无论是体力还是情绪都已经紧绷到了极点,终于彻底放飞大吼道:“是老子提的又如何!你们家人死都死了!剩下钱财无人消受岂不可惜!何况因为你们江家案子衙门拉了我六弟去做替罪羔羊!脏水全泼在了八仙山身上!顺手牵你们家这点银子算得了什么!识相赶紧滚走!爷爷我瞧你年纪小!还能饶你一条活路!”
江芷没想到土匪比沈老兄还能黑白颠倒扯得一手好犊子,对于对方的不要脸震惊之余还确定了一件事情——“不必留他性命了。”
可她忘了人在强弩之末时能爆发巨大的杀伤力,熊老四本就占尽了力量优势,此刻因为老脸也不要了,干脆豁出命冒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风险使出绝命式刀法,刀刀将她往死路上逼!
江芷再逆天也是个人,还是个内力全失的废人,倘若此刻她的内力有一层得以释放,她能顷刻间让整座八仙山血流成河,虽然代价可能是她自己也跟着一命呜呼。
但总比被压制的滋味要好。
随着男人一声响彻云霄的大喝,重刀再次朝她劈来,江芷破罐子破摔使出一个“扫”字诀,心道:“不管了,爹娘若在天有灵,死活全凭他们可否愿意保佑!”
电光火石间,一只冰凉修长的手顺着她的手背将剑取出握在自己手里,随即是那永远略带冷淡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一边玩去。”
江芷的脑子卡壳半瞬,还是萦绕在她鼻尖的药香使她回过了神,她立刻大叫:“李秾你发什么——”
那个“疯”字还没吼出来她就愣住了,因为她发现,这家伙居然还真打得过???
招式还是那个招式,“撼山”四诀还是那个“扫”、“劈”、“撞”、“刺”,但同时的一招一式落在李秾手里与在她手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
她的灵活灵活在身体,实际上出招还是以力制力,这也是她在“撼山”上发现的短板,何以撼山?唯有以山撼山!
可世间有几人的力量能比大山还强?她甚至都觉得衡山派没落是有道理的,入门第一式都难成这样!让天资平平的凡夫俗子怎么活!
可是李秾轻轻几招便颠覆了她对“撼山”的认知。
原来“扫”字诀不仅仅是“秋风扫落叶”的“扫”,还可以是“卷雾扫扶桑”的“扫”,如果“风”是力的代表,那“雾”就是柔的代表,他手中长剑只使了三分力气,却撼动了千斤重刀!动作分明恰似春风拂人面,却招招直击要害!一针见血!
熊老四越是用蛮劲,李秾手里的剑便越是轻如浮云,可斩不断的是云,避不开的也是云!他无论再怎样气急败坏,都无法改变对方以四两之力撼动他千斤之躯的事实!
熊老四又是一声大喝,举刀冲少年拦腰斩去,可少年不过轻轻一个绕身便避开重刀到了他侧面,昏暗的火光中只瞧见一道寒光闪过!剑锋直冲他咽喉飞来!熊老四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第四寨漆黑的来路里居然响起了鼓掌声!
“啪——啪——啪!”三下鼓掌伴随着朗声大笑,一名尖嘴猴腮的驼背男子从黑暗中缓缓现身,萦萦火光照见了他难登大雅之堂的面容,照不见漆黑瞳中深不见底的心机。
众匪跪地叩首:“拜见大当家!”
熊老四鼻涕横流:“大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