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才能做一个合格的神明呢？
像是不存在一样, 就是最好的解释。
观察者是这么觉得的。
智慧生命并不需要神明。
这个不算很有趣的话题是在某一次私下的聚会里面说起来的，同样来自某位神明。
虽然这是一种对于自身存在的否认，但观察者依然欣然表示了赞同。
不过, 事实上，他也不懂什么是欣然。
快乐是什么情绪，悲伤又是什么情绪？
神明从不明白。
不仅仅是观察者, 许多神明习惯于观察着那些欢乐的智慧生命，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会祈求, 而渐渐地那些祈求变成了祝愿，而严正的仪式也变成了欢乐的歌舞。
歌声并不难听, 精灵也好，海妖也好, 都是最擅长这些的种族。
那些有着漂亮尾巴的生物在海底吟唱着, 歌声荡起了涟漪, 一直扩散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海底的生物都离得远远的。
他们不是不被这样的歌声打动，但是心中清楚这样歌声的危险性。
当然, 海妖们沉浸于其中，观察者也在默默听着，甚至想要鼓掌。
这样的动作也是他刚刚学到的。
也许可以代表快乐吧——
这样想了之后，观察者才意识到, 自己是否出现了一些问题。
想要变得快乐不是一个问题。
但是想要变得像是一个智慧生命一样快乐呢？
或者说，想要变得像是一个智慧生命一样呢？
这样的想法只是转瞬即逝，从来没有长长久久地停留过，也像是一种生来的程式, 观察者没有什么心情这样去研究自己的本能, 所以也只是把同样的想法划了过去。
不去知道, 就可以继续存在。
其实这是在保护他自己。
对于神明而言, 既然没有快乐也没有悲伤，那么自然也没有痛苦。
况且观察者连生死都没有。
世界上没有永恒，万物终将有消亡的那一天，如果是他自己的消亡的话，那么他会平静地接受着一切，就像是他每一天都在平静地接受着自己的存在。
永远并不是他们想要的东西。
所以观察者存在着，并努力像是不存在一样。
那些向他祈求的生命似乎在一代又一代更迭，注视着这一切的观察者并不愿意给予回应，直到时间越来越长。
很奇怪，他分明应该是没有时间的概念才对。
可是真的很寂寞啊。
在长长的生命里面堆叠起来的并不是记忆或者阅历之类的东西，而是日复一日如同山峦如同深海一样的寂寞。
观察者也不懂寂寞。
他本能地找到了可以陪伴自己的东西。
一条漂亮的小鲨鱼。
这个行为有一点像是用自己来陪伴自己，所以紧接着显得有一点愚蠢，尽管被森林里的某一位神明无情地嘲讽了许久，观察者依然坚持了下去。
鲨鲨不怎么听话。
听话了难免就会变得无趣一些，虽然有趣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观察者还是选择了默许。
在传说里面神造物总是要有理由的，为了生存，为了新的目标，为了自己本来的造物……但一来观察者觉得创造物种这样的事情并不是他能够做到的事情，二来他不想给自己找一个理由。
那样好像会显得有一点可怜啊。
真是可怜的神明。
他在心里这样嘲讽着自己。
观察者开始意识到自己有了一些向着不可控制的方向滑落的预兆。
这几乎是瞬间惊醒了他，可是再一次进行了多余的思考之后，观察者也不得不承认一件事情。
知道自己发生变化，和可以控制自己的变化是两回事。
他并没有感到不安。
甚至还有一点期待。
这只是一个预兆，距离那一天真正到来还有漫漫长的时间，这段时间里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也很漫长。
他见过许许多多次月亮划过天空的时候，行星的寿命也像是没有尽头一样。
直到那一天，另一轮月亮出现在他眼前。
时间是最不可控的东西，过去和未来的相互干涉在这个时间点上对于智慧生命们而言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对于月光里面的未来同样如此。
可是遇见就已经是一件弥足珍贵的事了。
对于观察者而言，那是一段突然的，模糊的记忆。
突然是因为毫无预兆，模糊是因为经历着这段记忆里面的他并不是完全体，而是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存在。
就像并不是自己一样。
所以也很有趣。
他遇见了一个他不该遇见的人。
观察者能分清楚，那并不是属于他的海妖们，尽管在他身上有着那样的浓郁的气息，就像是一个聚合体一样的闪亮。
也像月亮。
因为他无法摘下月亮。
他富有深海，拥有着所有的水面之下的掌控权，但是月轮触不可及。
那一切也只是一段记忆而已。
记忆里的自己不是自己，未来也是他并没有兴趣的未来。
当失去了神格的时候，神明还剩下什么？
观察者想过这个问题，没想明白过，也没打算用自己来实践。
但月亮给了他一个答案。
失去了神格，神不再是神。
他也不再是观察者。
他不存在于那个世界，却存在于一个人的眼前，即使因为一些惯性他依然觉得自己不知道欢欣喜悦，不知道悲痛，也不懂得爱与恨——
但骗不了自己。
记忆里面陌生的悸动就像是记忆外的自己完全没有办法理解的东西，他不觉得自己会有心脏这种生理结构存在，可是如果没有，又要怎么解释怦然心动？
神明是不懂爱恨的。
在记忆之外冰凉的品味着这段记忆的自己依然这么觉得。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让流星蔷薇开放，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的花朵只有一瞬。
同样的金色花朵绽放在观察者的手边，没有得到观察者任何的视线就缓慢地凋零了。
流星蔷薇的花期始终如此，不会为谁而改变。
所以品出来更多的还是嘲讽——以及那从来没有改变过的寂寞。
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为什么是神明呢？
这样的疑问没有谁可以回答他，海妖们可以祈求神，神去祈求谁呢？
观察者谁也不愿意去求。
他只是继续等待着，在漫长的沉默和寂寞里面等待着。
即使是一直都很活泼的鲨鲨也改变不了任何的问题，更何况这只鲨鱼本身就是有问题的——哪有在时光里面从来没有改变过的跳脱的鲨鱼呢？
本质上讲，鲨鲨也还不过是一个无趣的神造物罢了。
神明的等待却更早来到了一个尽头。
他还是会偶尔看一眼月亮，那些回忆没有被磨灭，也没有反复的重温，沉溺在回忆里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即使他一遍又一遍去感知，却没有办法让自己再一次找回那些记忆里面的心动。
所以就这样吧。
黑色缓慢袭来，黑潮的出现是那么的突然。
观察者有些疲惫的面对着外来的敌人，疲惫的应付着这一切，然后终于在某一天，想明白了原来自己已经有了打算。
原来他早就有一个沉甸甸压在心头的计划，就像在过往里面无数次的思考和想象，只是到了这一刻才终于复苏，才终于敢复苏。
到了他要消亡的时候，才有了折月的出现。
没有了神格的神明也不会像是智慧生命，可是他早就找到了自己存在的锚点。
于是金发的神明静默地将自己埋葬在了过去，很平静，一如他在这之前的那些设想。
……
折月从梦中醒来。
他很少有梦境这种东西，也很少记起那些可能并不属于他的回忆，所以这让他反应格外的激烈。
剧烈的精神领域的波动让在他怀里的人立刻醒了过来。
“折月？”
兰诺感觉自己被抱住了，抱得很紧，让他有一些不怎么舒服的感觉。
感受到了折月急促的呼吸，他只好拍了拍海妖的后背，试图安抚着他。
“做噩梦了？还是太累了……”
话刚出口就应该意识到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攀在光裸的后背上的手紧了一下，然后是有些沙哑的低低的笑声。
“不累。”
折月紧绷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回到了平常的舒展的状态。
兰诺几乎是恼羞成怒的抓了一下海妖的金发，然后并没有把他激怒，而是得到了对方无底线的纵容。
不过，至少现在折月还是理智的，并不像是刚刚过去的几个夜晚里面的那样。
“不许再拿发情期骗我。”
兰诺说道，发觉对方似乎已经心满意足，只是在轻轻笑着。
折月不自觉变幻出来了鱼尾，然后缠在了他的身上，迷蒙的光芒下只能看见细碎的金光。金色的脑袋不怎么讲道理的贴在兰诺的肩头。
“……他一直没有说过。”
折月的声音很低，低到让人听不清楚。
“什么？”
“不想告诉你。”
“……睡觉。”
兰诺实在是很累了，又拍了拍他，像是在安抚什么小动物一样。
他主动找了一个妥帖的位置合上眼。
保持着迁就兰诺的姿态，海妖并没有再合上眼。
温柔散去，那双蓝金色的眼睛在空洞的时候冷漠而疏离，还是很像一个神明。
观察者是不明白的，当他拥有神性的时候他不可能明白。
可是就连折月也无法彻底弄清楚这件事情。
观察者是什么时候做出来了那个分离神格的选择。
如果他不明白，那么就不会有折月的存在，如果他明白，那么他不可能那样平静地走向自己的消亡。
神明真的不懂爱恨吗？
折月的手臂更紧了一些，轻轻的吻落在了怀里的蓝色头发上。
他想他也许有一点猜到了观察者的想法了。
神明悉知爱意。
神明不说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