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逐渐阴起来,却迟迟没有下雨的迹象,灰蒙蒙的树下,只有稀薄到几乎看不见的树影,攀上花坛。
说点什么吧?
由乃觉得她应该说点什么,于是她低头看着自己驼色鞋上瘪瘪的蝴蝶结,哆嗦着对惠说:“你认错人了。”
惠难得非常有耐心地说:“我并没有。”
“你就是有……我讨厌你!”语序颠三倒四。
“没关系。”他说。
“……我想杀了你。”声音由重至弱,她嗫嚅着,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脑子一片混乱。
“你尽管来。”
“……你不要盯着我看。”
“为什么不能看?你很漂亮。”他讲得很轻,终于学会捡些好听的夸她了,但就是这句话,她委屈地哭了,可能是‘漂亮’这个词刺痛了现在的她。
“那你以前为什么不说,你以前从不夸我漂亮。”由乃的语气带着抱怨。
“……我很抱歉,这是我的问题。”
情绪激动下,由乃的五官又溜没了,她惊慌失措地背对着惠。
惠又凑过去面向她,用同他父亲相似的翠色眼睛凝视着他,冷淡中蕴涵着一丝温柔:“没有什么的,我早就看到了。”
由乃的动作使得绷带有些松动,她低头试图重新将绷带卷起来,不怎么敢看他,耳朵却动了动,似乎在重新酝酿勇气坦白,因而思忖良久。
惠问她:“伤口还疼吗?”他蹲了下来,由乃看见他上翘的发梢和成熟稳重的表情。
“很疼,一直都很疼。”
“具体是哪里疼?”
“哪里都疼,哪里都非常疼,”过了一会儿,她盯着他,似乎是觉得他很安全、很温柔,才缓慢地说道:
“那个时候,我真的太害怕了,我很弱,也很没出息,你们也不喜欢我……”眼睛不管不顾地往下坠眼泪水。
在咒术界,平庸也可能是罪过。
如此平庸的七海由乃,之所以成为咒术师,都是为了离大家更近一点,哥哥也好,惠也好,还有那个她不记得的人也好。
只要一想到,能和大家有共同语言,恐怖的咒灵、令人眩晕的血和想要呕吐的疼痛,都不足以畏惧。
她拼命地想要追赶上大家的步伐。
但哥哥冷淡地对她说:“回去吧,你不适合这个世界。”
惠背过去对她说:“不要再做咒术师了。”
那个她不记得的人笑着对她说:“我吗?感觉你只是在拖后腿诶~”
“一直,一直都很痛,一直一直,都很害怕。”她说。
意外发生在六月,她隐约记得自己好像出了一个祓除低级咒灵的任务,却发现「窗」误判了咒灵的等级,她废了好大的功夫才祓除咒灵,逃出生天。
她差一点点就死掉了,腹部撕裂出伤口,就算是用反转术式也还是留下了痕迹。
在那场任务之后,奇怪的后遗症才逐渐显现,她沾染了奇怪的诅咒,身体常常出现幻觉和异变,好似在逐渐转变、衰败。
她听见多人在她耳边耳语,有一天还在镜中转瞬看见自己的模样只是一具白骨。
七海由乃不能接受自己身上这种可怖的变化,更害怕自己迟早有一天被身边亲近的人所祓除。
她认真的同所有亲近的人打了最后一通电话,搬到了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打算独自去死。
之所以不敢最后再见一面,是因为身边的人一个比一个警觉,丁点就会察觉到端倪。
她不想给人添麻烦,更害怕被放弃。
害怕他们用充满敌意、看人类害虫的冷漠眼神看着她。
她一个人搬到了这所公寓等死。
她眼看着黑色的纹路攀爬上她身体的每一处,害怕自己的躯体同其他咒灵一样变得肿胀狰狞,手持刀刃对着自己,却根本没有自裁的勇气。
然后她的脑袋从某天陷入了停滞,心脏停止跳动,血液不再流动,是人类意义上死亡。
却因为诅咒的缘故模糊了死亡状态——至少她有很长一段时间都像一个人偶一样不动,却并没有腐烂。
然后某天,她停滞的脑袋重新具有了意识。
在10月31日涩谷事变之后,大楼开始遍布咒灵。
“嘻——嘻——嘻——”从门的缝隙间常常会传来小朋友神经兮兮的笑声。
“跟我玩!跟我玩!跟我玩!”
听见了这个声音,由乃的头开始“咔嚓咔嚓”的转动,她同手同脚的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啊啊啊!”男声凄厉到变音。
走廊,几个没有眼睛的孩子从不同的方向在扯着一个眼镜男的身体,他脸色痛苦,见门开了,孩子的头齐刷刷的看着由乃。
“什么嘛?大姐姐也要加入吗?”
眼镜男自身不保,仍然叫他快跑。
由乃拿着那把刀刃竖着插进咒灵的头,刀却被咒灵的头给搅碎了。
然后她神经兮兮地哭起来:“我好寂寞……”
仍然如此的弱小,如此的弱小。
孩子们尖利的叫起来,扑向她试图扯烂她,迟钝的停下后,忽然转变了态度,围着她团团转,温柔地对她说:“爱着你,爱着你,爱着你,爱着你。”
七海由乃在死后离奇地成了特级咒灵。
说到底她仍然寂寞,仍然很想被人喜欢,因而具有能将「杀意」转换成「爱意」的能力。
那时候的眼镜男逃走了,他在得以喘息的空闲,看见由乃那张漂亮小脸变成一片空白,仿若薄薄的皮,没有五官,骇人地很。
他像是被扼住喉咙一般发不出声,心跳奔跃着下楼时还脚滑了一下。
记忆残缺的由乃则留在了这里,在永恒的国度,与寂寞长存。
后来没过多久,她便遇上了伏黑甚尔,同他走出了那栋大楼。
听完由乃经历的惠陷入沉默,他嘴唇发涩,试图说些什么,最后出口的是:
“我知道了。”
“是我的错。我早该告诉你的,我从来没有不喜欢你……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不会放弃你,更不会祓除你,”人生中他难得这样直白而又紧紧地盯着她:
“你和津美纪对于我而言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然后由乃哭得更惨烈了。
在树背后的甚尔没有出声,他看着宁静的公园,脑子里想的是今天应该吃什么,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不过他多少有听了一点两人的谈话,末了将思绪转圜到七海由乃这里。
他撇了撇嘴,心底笑嘲地想着:
她在向惠撒娇。
其实有时候,她是个相当会看人眼色的蠢东西。
自从他们相遇后第一次他骂她“丑女”将她弄哭后,多半在他面前都是假哭,即便是控制不住泪腺,她也不会在他面前这样大哭。
因为知道自己真实的痛意,多半得不到回应。
还挺会看碟下菜。
他开始感到无聊,同时有一点厌倦,厌倦于当下“捆绑”的束缚。
他看着说话的两个人,无非是惠去劝慰哭着、闹着的由乃,愈发的感到无聊。
他伸出手向后拉,脚也向后走了点。
随即由乃笨拙地差点晃倒了。
“走了。”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的脸色是如此地阴沉,带着一点微妙的恼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