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着一腔火气走到时仲门前的时候, 乐善就发现在外面不太能听到他屋里的动静。
但是因为他们房间是连着的,即便中间隔了一间,墙砖的震动也能比较清晰地传到她那里,所以才让人觉得‘魔音穿耳’。
明白了这一点, 乐善火气散去一些, 抬手敲门。
屋内的声响戛然而止, 随即传来一道警惕的声音。
“谁?!”
“是我,开下门。”
乐善的话音刚落, 眼前的门就被从里打开了。
时仲下意识瞅了瞅外头, 迅速放乐善进屋。
“你在做什么?神神秘秘叮叮咣咣的。”乐善说着走进去, 转头看到屋子中间的地上正放着他们刚买不久的收音机, 以及一些锤子榔头等工具。
时仲不好意思解释:“我想把收音机改装一下,抱歉吵到你了, 等下我会再注意点。”
“改装?”乐善疑惑。
结合晚上她跟他说的事,她大概能理解他为什么想改装, 可是看他这样子是想改装成什么样呢。
时仲让她看自己已经做成的一部分, 他打算把收音机外观搞得斑驳破旧一点,以便之前被刮花的铭牌位置能看起来更自然。
另外为了保险,他还在刮掉的名牌上做伪装,让人一看会误以为它原本就是国产的牌子。
乐善听明白后不禁咂舌, “你这也太谨慎了。”
时仲:“小心无大过, 你想想余家被抄定罪的事, 以防万一,这种事情再谨慎都不为过。”
他不想在失去一个家之后, 连眼前的避风港也闹没了。
真到那个时候,他和父亲大不了去大西北,可是乐善本该好好的, 不应也不必遭遇那样的灾祸。
乐善想起逛友谊商店那会儿,他就对她提醒过最好远离余家两兄弟。
可能是亲身经历过那种事的缘故,他在这方面的警惕心和敏锐性比她强多了,她应该听他的。
“行,你继续,我在这儿看看,万一有啥能帮忙的,你跟我说。”
乐善找张凳子坐下,看到时父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一副睡熟的模样,不禁羡慕。
他老人家睡眠真好,有时仲在一旁制造噪音,他竟然还能睡得着,仔细听都能听到打呼噜。
时仲却拿出两个棉花团,说他提前给父亲塞住了耳朵,如果乐善嫌吵,可以用这个堵住耳朵,回去继续睡。
乐善摇了摇头,不仅仅是吵不吵的问题,还有墙砖震动的关系,最关键的是她今晚有点失眠,现在不想睡也睡不着,就让她在这儿待会儿吧。
时仲自然同意,还翻出一个画本给她打发时间。
乐善好奇地翻了翻笑了,“你竟然也看小人书?”
时仲给她找的分明就是一本讲水浒某个故事的小人书,上面不光有字,还配了简单的图画,看起来很有意思。
“以前淘气买的,趁现在能看多看看,外头风声越来越紧,以后还能不能看都不知道。”时仲叹气,对接下来的局势不太看好,手下加快了敲打的速度。
乐善听得沉默,平时再不关注这一块,经历过余家的事之后,她也看出来一点苗头。
“之前不是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
明明大家的日子越过越好,却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胡搞乱搞,是不是吃太饱撑的,前些年打饥荒也没见有这么多破事。
时仲觉得有点道理,可不就是吃饱了没事干瞎胡闹么,也不知道会闹多久才消停。
“上头的想法咱们也不清楚,咱都是人小物,左右不了人家领导的决定,万一真乱起来,咱们顾好自己就好了。”
这是时仲经过自家的事后明白过来的。
若说以前他还有点少年意气般的某些想法,那么现在就只剩下明哲保身的念头了。
古圣贤们都说过,穷则独善其身,达者兼济天下,他这样做也没什么错。
乐善赞同,翻看着连环画渐渐入迷,等回过神的时候,她发现时仲已经把收音机改装好了。
之前看起来崭新崭新的收音机经过他那么一通操作,现在变成一台外观破破旧旧连名牌都快磨没了的国产机。
乐善瞧了一眼,感觉他手艺真不错,弄得跟真的一样。
不过这样一搞,不会影响功能吧?
时仲表示动手时注意了,应该不会,说着立即打开收音机试了试。
由于是深夜时分,人民广播电台已经停止播报,只有轻缓的曲子在一遍遍地重复播放。
乐善听后觉得还挺好听,忍不住多听几遍,睡意很快上头。
时仲本来想和她商量另一件事的,见此也不提了,赶快催她回去睡觉。
明天还要起来上班,乐善也不想熬夜,顺势回了自己屋。
第二天吃早饭时,时仲才和乐善提起他想在自己屋里修个地窖,用来存放他带过来的那些书籍等物,以防哪天他们家也被人冲进来搜查。
乐善惊讶,事情已经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
事实是确实很严重了,因为等她上班回来,时仲告诉她他们这片也有一家被抄了,且不仅有革委会的人过去抄了一波,后面红缨枪们也紧跟着闯进去□□了一遍,从那家扒出不少所谓的□□证据。
乐善听得吓住,之前余家住得远,余总工是在厂里被抓走的,他家被抄的事她只是听说,感受不太深。
但是现在事情就发生在眼前,那震撼度就不一样了。
特别是乐善随大流去那家附近看过后,回来立马开始帮时仲挖地窖。
他们两个白天都上班,肯定没时间动手,只能选择每天晚上进行,夜深人静时也好掩盖他们这边的动静。
时仲本来打算挖在他的屋子里,乐善觉得不保险,他那屋平时也不是没人进出,容易被人发现端倪,而且还影响他们父子俩的生活。
“挖在中间的屋子里,正好那里不住人,上面放牌位,下面挖地窖存东西。”
乐善思量之后一锤定音。
她想着中间的屋子现在本就是用来放东西的,以后地窖挖好可以在最里面藏时仲的箱子,外面弄些腌菜缸咸菜坛之类的做掩饰,再堆点红薯土豆大蒜头,万一哪天被人发现,他们就说是存粮食的。
这样比时仲当初设想的要好,时仲当即同意,开始每天晚上抽空去中间屋子挖土打洞。
因为不想惊动别人,他们每次弄的动静都很小,进度也赶得很慢,但成效还是渐渐地出来了,原本准备搭建厨房的地方渐渐多出一个土堆。
土堆小的时候大家还没察觉,等到大了就瞒不住了,邻居们发现后不禁要问乐善他们弄土做什么。
乐善当时心头跳了一下,面上自然地回道:“这不是年前就打算搭个小厨房嘛,现在正寻摸建筑材料呢,像砖块石灰那些有点难弄,只能先每天弄点土了。”
邻居瞬间意会,这土八成是从别处悄悄弄来的,不然肯定还要花钱。
“你们这可真会过日子啊。”
“毕竟是两个人工作,三个人吃喝,总得俭省一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希望婶子能帮忙瞒着点。”
乐善顺着她的误会面露无奈,然后抛出个小请求。
邻居摆手,“放心,一点土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
事是不大,但是满院的人都看着呢。
这不谈话才过没多久,乐善家准备搭建小厨房的事就传开了,大家关注的都是她家要搭建小厨房这件事上,对于土怎么来的倒是不在意。
就像邻居婶子说的,一点土而已,犯不着计较,真有人要计较的话容易犯众怒,毕竟谁家能保证以后不会有类似的小事啊,与人方便,也是与己方便。
乐善就这样把土堆的来历糊弄过去了。
家里偷偷搞着小动作,厂里的工作难免有一丝松懈,差点出事。
其实事情怪不到乐善身上,相反没有她极有可能会更糟。
当时他们正在车间上工,突然传送的机器出现故障停住了,组长们赶紧通知主管找技工来维修。
主管知道后去找人了,让他们职工先在车间里等着,也就等待的时候,机器突然又传动起来。
这原本是好事,可是有个人等待期间犯懒靠在机器上跟人说话,一个没注意被猛地传动起来的机器绞住了辫子。
被绞住头发有多疼可想而知啊,这人当下就忍不住惨叫出声,引得大家纷纷看过去,瞧见情况差点把魂儿都吓飞。
而且耽搁这么一会儿功夫,她的头发已经快卷到头皮了,整个人被疼得撕心裂肺地喊。
“啊啊啊,救命救命救救我——”
说实话,大家都被眼前这一幕吓住了,但是情况危机,很快就有反应过来的迅速想办法救人。
“把机器关了!快把它关了!!”
“不行,关不掉!先把人拽好了,千万别放手!”
“拽住了拽住了,快想法子啊,她头皮都要被绞掉了!”
众人七嘴八舌手忙脚乱地帮忙,惊恐的求救声响彻在车间里,很快转变成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
一些胆小的人都吓哭了,帮不上忙就远远躲在角落里害怕,捂住眼不敢看。
眼看机器停不下来,人叫的越来越凄惨,千钧一发之际,乐善慌乱中摸到自己刚才切饼干的模具,干脆拿着它快速挤上前,一手锢住倒霉工友的脑袋,一手用磨具边缘当刀利落地割下去。
只听刺啦一声,辫子断掉,倒霉工友连同死死拽住她的人都因为反作用力狠狠摔在地上。
但是命好歹保住了。
大家都懵着脸摊在地上起不来,腿软得像面条。
尤其是刚刚才经历过惊魂时刻的正主,愣了片刻才意识到自己劫后余生,顿时抱着还在发疼的脑袋大哭起来。
主管带着维修工姗姗来迟,看到车间里的混乱立马询问情况,得知差点出了人命也是吓得不轻。
乐善作为救人者被他着重感谢,不然他的车间真出了人命,那他以后也就完了。
乐善表示大家都有帮忙,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功劳。
主管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是个好同志我知道,这件事我会报上去,咱们功是功、过是过。”
说到过,这事儿还真跟他们没关系,是机器突然出故障才导致刚才的事发生。
但当事人自己也不是没有一点责任的,这个过后一定得批评教育一下。
目前最关键的是先让维修工看看机器咋样了,为啥一会儿停一会儿动的,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吧?那谁还敢在旁边做工啊。
维修工花费半天时间把机器检查过一遍,没找出什么原因造成的,但是机器能正常用了。
乐善小组的人回来继续干活的时候,心里都有些发憷,胆战心惊的。
乐善只好安慰他们已经没事了,如果怕就自己特别注意一点,没事别太靠近机器,最好把头发盘起来,尽量不要拖着辫子甩来甩去,甚至就在身后梳成一条马尾。
大家都很惜命,全部照做,之后慢慢发现再没有出过事,紧张的心态便渐渐松懈下来。
乐善到此才松了口气,中午和重新露出轻松笑脸的组员们一起去食堂打饭,刚走到半路突然被后面冲上来的人撞开。
被撞的人还没来得及生气就听到一声大吼。
“让让让,人命关天,都快让开——”
乐善几人下意识让开路,转身看到一群惊慌失色的工友抬着个满身血的人匆匆跑过去,直奔大门口。
在场看到的人全都呆住,其中一人发出尖叫:“啊啊啊,我看到断手了!血淋淋的好可怕!!”
这话让众人心头一瘆,身上控制不住地起鸡皮疙瘩,感觉又惊又怕。
乐善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皱眉想怎么又出事了,难道这次也是机器的问题?
她猜得不错,接连两次出事都主要是由机器故障造成的,这不得不引起厂领导们的注意,迅速开会来讨论这件事。
副厂长在会上发表看法,说之前厂里机器老化的问题,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但是因为有余总工在,能及时预防缺漏之处,所以才没出大事,现在余总工不在,那些机器上隐藏的毛病可不得齐齐冒出来。
目前还只是一两起,之后如果不想想办法,像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
办法其实大家都知道,最好的是把老化机器换掉,引进新的设备或生产线,但如此一来花费巨大,他们厂承受不住,上头也很难批准,所以只能作罢。
这法子行不通,他们就只能把希望重新落到余总工身上,纷纷问厂长那件事怎么样了,人有没有捞出来。
余总工当时被带走,厂长追上去后没能将人顺利带回,最近一直在为此奔波,却始终没有什么效果。
现在被大家问起,厂长无奈透露:“余总工是别想了,有人告诉我他已经被转移,应该是上头要他有大用,我们这里留不下。”
大家意识到他话里的含义,知道人没事不禁松了口气,可是紧跟着又开始发愁。
余总工回不来了,他们上哪儿再找个像他那样有本事的人来当总技工啊。
以前有他在还不明显,现在少了他才发现总技工这个位置真有它存在的必要,它的活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
最后厂长决定向上头申请一个过来,既然他们把余总工带走了,导致他们厂事故连连,那就得给他们还回来一个接手摊子,不然这事儿没完。
乐善暂时还不知道这件事,她只发现从那之后,车间的任务指标开始降低,工作量减少,引得职工们议论纷纷。
主管出来安抚说:“最近正值青黄不接,上面好多粮食都被拉去做救济粮,咱们厂申请的原材料受限,活少很正常,大家都安心工作,工资和月底福利会照常发的。”
这话倒是不假,每年二三月确实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城里有配给供应还好,乡下的日子是真的难。
乐善以前对此只听说过没见过,现在倒是清楚了。
因为柳小六近来很少再往她那儿带东西,听时仲说他小生意也暂停了,主要就是乡下粮食不够吃,弄到一点吃的当然得先糊自己的口,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再往外卖的。
“所以还是做城里人好,以后我也要吃上商品粮。”柳小六非常羡慕道。
乐善听了先鼓励他一番,然后告诉他一个事实。
城里人实际上都是靠他们乡下人养的,当乡下缺粮的时候,城里也不会好到哪儿去。
柳小六不信,他前两天才见乐善领过这月的粮油供给。
乐善让他看粮本,这月虽然发了油,但是粮食供应量明显比以往低很多,也就到叫人饿不死的程度。 .w21格格党m 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