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一日暖过一日，殷玉衡咳血的毛病渐渐好了稍许，也终于不必再裹着一身狐裘。
如今他轻袍缓带走在杨柳风中，清雅俊逸，出尘的不似凡人。偏偏他还眉眼含笑、目光温柔，宫里来来往往的宫女都忍不住偷偷多望他几眼。
见殷玉衡不似之前一身病气，批折子也勤勤恳恳，殷少濯才放心地打算闭关。
“大哥只管去闭关，不必挂念我，”殷玉衡笑吟吟地把灵宝法器往殷少濯身上塞，“大哥修为停留在元婴巅峰这么久，早就到了该闭关突破的日子，一直因为我耽误着，岂不是让我内疚？”
殷少濯欲言又止地揉了揉他的头。
殷玉衡笑得沉静温柔：“我知道大哥要交代什么，我心里有数。你还信不过你弟弟？”
殷少濯摇摇头：“你有万般好，可偏偏一遇到李光寒，就糊涂的很。”
听说弟弟还在打探李光寒的事，这一副痴心不悔的样子，让殷少濯隐隐头疼。
……罢了，左右李光寒是阿衡的老师，总不会故意害他。少年人的喜欢，一直得不到回应，兴许也就慢慢消散了。
除了李光寒之事以外，他的弟弟一直优秀的让他骄傲。
殷玉衡眨了眨眼，目光清澈又无辜。
……
送走了殷少濯，殷玉衡脸上的笑意立刻就淡下来。
遣散了仆从，他一个人走在宫墙下，四周春光融融，可莫名的冷意又重新攀上他心头。
偌大皇宫，百千仆役；交心之人，一个也无。
只有自己一个人。
挂在脸上的笑意一旦消散，殷玉衡这张出尘绝艳的脸立刻显出三分冷漠与疏离。雀鸟在枝头跳跃，惊落桃花，青年行走在花雨中，却仿佛行走在红尘俗世之外。
他本就是这样外热内冷的性子，有资格让他真心挂念的人实在太少。
陆厌远远望来时，一眼看见的，就是殷玉衡冷淡的眼神，不由得愣了愣。
然而下一刻，殷玉衡脸上立刻重新扬起笑意，一如往日，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陆厌的幻觉。
“陆少君，身体好些了？”殷玉衡向他走过来，“我还在打听黄泉花的下落，等凑齐解药，就可以帮你清理余毒。”
陆厌皱眉看了他一会儿，才低声道：“我的毒没事，你先养好自己的伤吧。”
殷玉衡眼睛弯弯：“我早就好多了。阿厌，今晚我不回来，你不要等我。”
殷玉衡叫陆厌，一直陆少君、阿厌的乱叫，可偏偏他不论怎么叫，声音都好听的能酥进人的心里。
“不回来？”陆厌目光猛地一沉，“你又要去国师府？”
殷玉衡苦笑：“师弟身子还不见好，昨晚又吐了血，我得去看看。”
陆厌咬牙：“大皇子刚走，你就不顾自己身体往国师府跑……罢了，我和你一起去。”
殷玉衡无奈摇摇头：“国师府可不让你进。”
陆厌表情绷紧，莫名有些痛恨自己是妖族。
殷玉衡忽然凑近他，笑着伸出手，擦过陆厌的耳畔。
“这么严肃做什么？我是去见我老师师弟，又不是去龙潭虎穴。”
陆厌浑身微僵，直到殷玉衡三两步退远，才愣愣地抬手摸了摸。
殷玉衡不知何时偷偷藏了一朵桃花，别在了他的耳朵上。
陆厌：“……”
殷玉衡看着他笑了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去，摆了摆手，没有回头：“早睡早起陆少君！晚上不必想我。”
殷玉衡一身白衣，在春日繁花中渐行渐远。
只留陆厌站在原地，摘下耳畔那朵桃花，小心翼翼地拈在手里。
…………
天地皆春，偏偏国师府还在冬季。
殷玉衡提着食盒，一身薄衣走进国师府，立刻寒意透骨，让他好不容易恢复了一些气色的脸重新苍白起来。
殷玉衡没管心口又开始泛起的轻微的疼，走近祝安宁的院落。
听见屋里传来的咳凑声，殷玉衡脸上忧虑更浓。他推开门，就见祝安宁一个人缩在床上，被子落在了一边。
殷玉衡几步走过去，把他被子拉上，无奈道：“身体这样，还不好好躺着？老师呢？”
“师兄……”见来人是他，祝安宁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把手从被子里探出来，轻轻抓住殷玉衡的衣摆，“老师去藏书台寻找治愈灵脉之伤的方法了。”
“若能找到，那我也能放心了，”殷玉衡轻轻摸了一下祝安宁的头，柔声道，“我给你带了人参老鸭汤，加了灵药，你多少尝些。”
人参老鸭汤是上次殷玉衡见到祝安宁时，对方撒娇般提到的：“我还记得小时候，公子就经常给我煮汤……”
殷玉衡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这次便给祝安宁带上了。
“是师兄亲手熬的？”祝安宁漾起一抹笑意，目光暗沉，“真好。”
祝安宁乖巧地端起汤碗，感受到殷玉衡关心的目光，心里恶意翻涌。
……好像啊。
细致入微的关怀，温柔缱绻的爱护，多像他记忆里那个救他、助他的公子。
可惜替代品终究是替代品，他的公子，谁也不能比。
伤害了公子的人，都要付出代价。
之前只不过先从你身上收取一点利息罢了……师兄，真期待你发现自己被我抢走一切、一无所有时的模样。
那本书记载了“治愈灵脉旧伤的方法”的书，已经被人提前放到了藏书台。等李光寒发现之后……
想一想马上要发生的事，就愉悦的浑身发抖。
祝安宁盯着殷玉衡：“师兄，你还记得我的生辰吗？”
殷玉衡笑了笑：“怎么会不记得？肯定送你礼物。快点好起来，生辰才能过的热热闹闹的。”
礼物？祝安宁心里轻笑。
师兄，我已经想好了问你要什么礼物，希望你不要送不起。
祝安宁小口地喝着汤，故作不满：“师兄为了师尊，都专门找来了麒麟角做礼物。师兄送我礼物可不能敷衍了事！”
殷玉衡浑身一僵。
那个装着麒麟角的盒子，他上次放在了祝安宁这间屋里，没机会亲手送给李光寒，没想到先被祝安宁发现了。
祝安宁看他反应，轻笑道：“师兄既然专门找来麒麟角，怎么这么不小心落在我这里？应该亲手交给师尊的。”
殷玉衡有点痛苦地避开他的眼神：“……不小心忘记了。”
这要他怎么回答？要他在师弟面前，在老师真心爱护的人面前，承认老师根本不在意他送的礼物吗？承认自己根本没有勇气送出去？
虽然喜欢李光寒，但殷玉衡到底还有一丝尊严傲骨，不想把自己的伤口和□□裸地扒给人看。
而且那个人还是他的小师弟。
祝安宁笑意加深：“师兄也太不小心了，这么重要的事都能忘。不过我已经帮你送出去了！”
殷玉衡一怔：“你……”
“我把麒麟角给了师尊，师尊很惊喜，还微微笑了！”祝安宁道。
殷玉衡愣了一会儿，眼中流露出一丝小心翼翼的期待：“真的？”
“真的，”祝安宁点头，故意停顿了一下，笑着说出后半句话，“然后我告诉师尊，那是师兄送他的礼物。师尊却突然就不笑了……”
“也不知道师尊怎么就不高兴了。”祝安宁做出疑惑表情，余光却观察着殷玉衡的反应。
果然，殷玉衡期待的表情凝固在脸上。他缓缓低下头，脸上露出一丝灰败之色。
这一刻，整座国师府的雪，仿佛都涌进了殷玉衡的心口。寒风把他的心脏凌迟，殷玉衡再也坚持不住，弓起腰，按住胸口，发出绝望的喘息。
……老师之所以会惊喜，只是因为误会了那只麒麟角是师弟送的。
在知道真相的时候，老师想必很失望吧？
也许还会在心里责怪他，怪他碍事。
……好疼啊，比心脉旧伤发作还疼。
耳边传来祝安宁担忧的声音：“师兄？”
“别看我，”殷玉衡狼狈地低着头，不想让人看到他如此可笑不堪的一面，“安宁，别看我……”
“……好。”
祝安宁轻声应下，目光却粘在殷玉衡身上不肯移开。
祝安宁一直是很聪明的一个人，知道说什么话能让殷玉衡更痛、更绝望。他原本是打算继续说的，只是此刻莫名犹豫了起来。
看着殷玉衡痛的死死攥紧被褥的手，祝安宁忽然觉得，自己心情不如原本以为的那样愉悦。
师兄，你就那么在意李光寒吗？
师兄，你为什么不再多看看我。
师兄，你欠我的，要用你的所有来还。你的命迟早是我的，你的目光也只能放在我身上……
祝安宁目光渐渐幽深，忍不住轻轻握住殷玉衡苍白的手。
“师兄……”
殷玉衡深深呼吸几口，心情平复了一点，勉强抬头笑道：“我没事，没吓到你吧？”
“……没有。”师兄，即使这么难过，你想的还是不要吓到我吗？
你就一点不恨……
祝安宁目光复杂，还想要说点什么，忽然门被推开了。
凌冽寒意涌入，殷玉衡知道，是老师来了。
殷玉衡仓惶回头，只见白衣剑修站在门口，身姿挺拔如一柄利剑，淡漠表情犹如万年不化的雪山。
殷玉衡下意识把刚刚的难过压在心底，起身说道：“老师回来了。”
李光寒目光落在殷玉衡与祝安宁两人身上，目光是从未有过的复杂，甚至十分罕见地轻叹了一声。
“……我去了一趟藏书台。”
“里面确实有一本书，记载了治愈灵脉之伤的方法。”
祝安宁沉默不语。
殷玉衡倒是打起精神，问道：“什么方法？只要师弟能好，不论多难找的天材地宝，我都会尽力为师弟寻找。”
李光寒摇摇头：“安宁的伤比较特殊，天材地宝也没有用。”若是有用，他早就去寻了。
殷玉衡有些疑惑：“那是什么方法？”
李光寒又叹一声，目光落在殷玉衡身上。
殷玉衡很少被老师这么认真地凝视、关注，然而此刻，他心里却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方法很特殊，”李光寒淡淡道，“取血。”
